这是宋慕荷在宫里过的第二个岁朝，比起去年在永巷的冷清，今年显得甚是热闹。
从一早开始，后宫嫔妃就要到万寿宫给太后请安祝好，陪着太后接见皇室内眷和诰命夫人。虽说贵妃在太后那里因为淑妃的事失了欢心，可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私下训斥便也过去了。因此，在万寿宫除了太后，仍是以贵妃为首。
因为要等着皇帝结束朝宴，后宫的宴席便开的晚些。宋慕荷掌管着宫务，徐恭时不时的要走到她身后请示。贵妃坐在她对面，眼神若有若无的往这边看来，宋慕荷心里暗想，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她和徐恭都不知死了几百次了。
等外面的宫宴结束，随着内侍的通传，大家都起身迎皇帝进殿。肖承先是给太后请了安，正要走上台阶，见宋慕荷在一旁，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低声说道：“今日辛苦了。”
殿内人多，眼神都在皇帝身上。见皇帝停下与宋慕荷说话，许多人都往这边悄悄在看。
她有些拘谨，抽出手来回道：“都是嫔妾分内之事，能替太后和贵妃娘娘分忧，是嫔妾的荣幸。”
他似是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又走近一步，靠近她耳侧。
“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见长，晚上等着我，我过来陪你守岁。”
她脸红得厉害，往后退一步福下身去，将头低着生怕别人看出异样，可贵妃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虽然太后一再强调这是家宴，让大家随意些，可哪能真如家里自在呢。宋慕荷又要对付场面上的应酬又要和徐恭一起安排后续的事情，连嘴里吃的菜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心思细品。
太后年纪大了，今年身子也越发不好，从早坐到晚难免体乏，晚宴过半便提前回了万寿宫。肖承借着陪太后的理由，也提前离开，嫔妃们好不容易能见一次皇帝，便也没了兴致。大家说了会话，知道宋慕荷今年在御湖边准备了表演和游戏，三三两两的离了席。
宋慕荷倒是松了一口气，这宴席结束的比自己预想的早一个时辰，也算是偷了一个时辰的懒儿。她回到长乐宫，将宫人召集起来，赏了压岁钱，说道：“今日本是团圆的日子，你们既不能回家和家人团聚，便自己找点乐子松快些。”
宫人们自是高兴，说了吉祥话都各自散开了。云苓和绿拂端了果子酒水上桌，陪着她围坐在暖炉旁。
“云苓，绿拂，你们也去玩吧，御湖边可以放花灯，你们去看看。”
云苓摇着头说道：“去年都没和主子一起守岁了，今年奴婢哪儿都不去，就陪着您。”
宋慕荷没有多说，只笑着让她搬个躺椅过来。
“从小到大过了这么多次岁朝，没想到今年竟是最累的。想来还是小时候好，放烟花看花灯吃糖人，只顾着玩乐就好了。”
云苓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便开始痒痒的。
宋慕荷躺好，又说道：“今日折腾了一天，我乏了，先睡会儿。”
她朝绿拂眨眨眼：“你带着云苓去湖边转转，今夜不落锁，有好些玩儿的，你们不用急着回来。”
云苓见她闭上眼睛，枯坐在一旁是在无趣，又禁不住绿拂一阵劝，两人将殿门关好，又嘱咐了值夜的宫人，携手去了湖边。
宋慕荷本想着装装样子，好让云苓安心去玩，谁知竟真的睡着了。
暖炉里的炭火爆出“啪”的一声，宋慕荷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看见肖承坐在一旁的圆桌旁，赶忙起身行礼。
肖承倒是不在意，招手让她过去：“我看你在晚宴上也没吃什么，过来吃点点心吧。”
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坐到铜镜前。
“我先把发饰卸了，头上戴着这么多东西，怪沉的。”
他没有说话，看着她将簪子流苏取下来，秀发落到肩头，颇有些赏心悦目。
“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宋慕荷突然开口问道。
他刚好斟满两杯酒，兀自喝了一杯，缓缓说道：“要不，我先给你说说我的故事？”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就从父皇说起吧，民间一直都有传闻，说先皇与先皇后青梅竹马，夫妻恩爱”。
他低低的发出一声笑：“事实的确如此。”
“先皇后虽得父皇偏爱，但她出身不好，这一点一直被朝堂所诟病。可她在父皇还是皇子时便是正妃，父皇登基后立她为后，朝臣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她生育了两个皇子，就是后来的太子和二皇子，这样一来，他在父皇心中更是无人能比。”
“父皇的嫔妃不少，子嗣却不多，皇祖母对此极为不满，一直认为是她蛊惑父皇以致皇嗣凋零。再后来，母后就进了宫，封为惠贵妃。”
宋慕荷问道：“太后是忠国公府的嫡长女，这样的门第，嫁给谁不好，为何要入宫？”
“我也问过母后，可她从不愿提起，我猜想或许是有什么苦衷吧。说到底，这宫里的女子有哪个是心甘情愿进来的呢？”
宋慕荷心里咯噔一跳，见他情绪有些低落，随意用用手梳拢了头发走到他身旁坐下。
“可也有人是心甘情愿留下的。”
她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沿，仰头饮尽。
他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状，丝毫没有在外人面前那般震慑压迫之感。
“然后呢？”她一手撑头，一手拿着酒杯催促道。
“先皇后在后宫一人独大惯了，母后入宫对她是巨大的威胁。特别是我出生以后，朝堂上就一直有种声音，要求立贤不立长，说来都是在针对她，她自然不满，可这种不满她只敢发泄在我们身上。因为她的离间，父皇对母后一直很冷淡，对我也很少过问，我十二岁便出宫跟着几个亲王叔历练，而大哥和二哥却能在父皇身边受他亲自教导。”
他的拳头收紧，宋慕荷将手覆在上面轻轻包住，他渐渐松了下来。
“因为跟着他们在外历练，我反而长进的更快，朝廷上请求立我为太子的声音也越发强烈，可最后父亲还是立了大哥为太子。那时恰逢我外祖父去世，舅舅袭位，舅舅看出来太子想对我下手，所以协助我培植自己的暗卫。果不其然，我十六岁那年太子在京郊对我下了杀手，幸好当时我早有准备，一路逃遁到苏州。”
他望着宋慕荷，语气又有了一丝柔情：“后来就遇到了你。”
“那陈管家呢，他不是说你们两个是他亲戚吗？”
“忠国公府在江南一直有一个据点，本来是做情报的中转，我去了以后就变成了我的暗卫点。宋家的产业遍布江南，甚至一路往北到了京城，陈令忠机缘巧合之下自然是留在宋家更为方便。”
听他说完这段渊源，宋慕荷有一刹那的失神，原来宋家的命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改写了。
他将她揽入怀中，语气越发柔和起来。
“慕荷，我到宋府时，说我是亡命之徒也未尝不可。那个时候我时刻担忧自己的性命，又挂念远在京城的母后和妹妹，整日如惊弓之鸟般，没有一天睡过踏实觉。可我遇到了你，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真诚、善良、无所畏惧。我活了十几年，每日都在察言观色，每日都在别人的算计当中，可你却能坦荡的对身边每一个人。”
“那个时候我很羡慕你，和你在一起即便只是说上短短几句话，都让我觉得安心，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忧愁是过不去的，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希望。”
“日复一日，我在苏州慢慢强大起来，有了自己的暗卫，有了追随我的臣下，后来……”
听他没有再说，她抬起头来:“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联合忠国公，在太子继位前，杀了他。”
他说的很冷静，仿佛那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啊”宋慕荷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心脏突然开始咚咚咚的跳个不停，这样隐秘的事情，肖承竟毫不避讳的告诉了她。
“你是不是害怕了？”他的手臂有些僵硬。
宋慕荷起身面朝他：“不，这种事情我听爹爹讲的多了，在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是这种事真正关乎生死之事。比起太子，我当然更愿意是你活着。”
她的表情很认真，他眼眶微红，有种被理解的感动。
她突然靠过来，手臂环在他肩上。
“肖承，过去我为自己造了很多盔甲，先是去抵抗李云深，然后是去抵抗你，结果每个人都受了伤，我很后悔。”
“从现在起，我不但要让自己过好，也想用我的方式守护你。”
她低头去亲吻他，绵密又微醺的酒香在扩散。屋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炙热，暖炉里发出细微却剧烈的爆破声，好似夹着叹息，伴随热浪一波一波的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