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是长久的静默，他收敛了情绪，将宋慕荷带到桌边坐下，取了一壶酒斟满酒杯递给她。
“你尝尝”。
他面上越是平静，她心里越是不安。她胡乱喝上一口，根本尝不出味道，她感觉到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觉得自己心慌意乱，仍是拉住他的手不敢放。
“是苏州的禾镇青酒，我特意寻来的。”他笑了笑，就像过去那般清风自溢的疏朗，好似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次我去禾镇采买，你非要跟来，结果贪杯睡着，还是云苓在府中假扮作你，才糊弄过去。”
她想起当日的趣事，破涕而笑，随即更感伤怀。
“那户酒家说整个禾镇只有他家的最不一样，因为加了一味秘方。”
他点点头，又给自己续上一杯。
“我本想着去当日那家酒铺买酒，到了才发现，那户酒铺已经转卖。不得已，我只得买了旁边酒铺的酒。”
他又给她倒上一杯：“你尝尝，当真差一点味道。再好的酒，所谓时过境迁，不过如此。”
她一饮而尽，酒的滋味她丝毫尝不出来，只剩苦涩。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这样的失望我早已练习过无数次。”
她话里装作坚强，心里却仍是隐隐怀着期待。
他不敢看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唤她的名字“慕荷，慕荷，对不起，你恨我吧。”
她没想到上一刻的决绝竟如此不堪一击，顷刻间泪如雨下，嘶吼道：“我不要你对不起我，你说过，回来就娶我，你不能食言。过去的事，我不怪你了，刚刚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当作没听过，都原谅你，我们还是好好的，像过去一样，行不行？”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哭诉透过帷纱隐隐在夜里响起。寂静的夜晚，却有三个人都在承受一样的伤痛。
“慕荷，你忘记我吧，我配不上这么好的你。”
他终究抽出手，可谁又知道他的痛苦，选择放手的人并不会更好受。
“李云深，李云深，就当我求你，带我走，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仍不想罢休，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多么狼狈，多么卑微。可她更知道，若失去这次机会，往后再无可能，她已失去太多所爱之人，她再也承受不起分离之痛。
寒凉的夜，她跪在他身边，拉住他哀求他。她真的怕了，她害怕回到宫中谨小慎微的活着，她害怕自己会一点点陷入其中再也无法抽身，她过去那么肆意，那么快乐，可现在的她却不敢再相信别人，不敢再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
他蹲下身，极力克制自己，说道：“慕荷，会有人爱你，陪你的，你会过得很好。”
她抓住他的衣襟，贴身过去，想从他身上感受一丝暖意。她埋头在他颈间，不愿起身，嘴里呢喃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不能。”
她的泪滑过衣襟，落到他身上，一滴一滴如万千斤重，压的他好不容易生出的意志即将垮塌。他的理智在消散，他伸出手想回拥住她，他只想带她离开。
“娘娘，炭火熄了，奴才再加一些吧。”
水榭外突然传来松延的声音，李云深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焰就这样被一盆冰水浇灭。
他知道，这是皇帝在提醒他。他颓然的松开手，狠下心掰开攀附在他肩头的双手，吻在她眼眸上，似要将她的泪吸干。
他站起身，除了留下“对不起”三个字，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水榭，如何离开行宫，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两半，一半留给宋慕荷，一半让他只是活着。
宋慕荷伏在地上，身边早已没有温热的气息，外间传来松延的声音。
“娘娘，水边湿冷，还请娘娘早些回去，皇上在岸边等您。”
她撑着椅子站起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随泪流干，她远远跟在松延身后，看到岸边的肖承望向这边，他一直在原地等她。
夜里起雾，她的眼中也起着雾，她好像才做完一场悲伤的梦，心痛的厉害。她慢慢的往前走，不慎踩到水桥边缘，她来不及收回脚，瞬间滑落入湖中。
初冬的湖水冰冷刺骨，她的心一瞬间被刺的缩紧，身体的本能让她张开手想要划上去。可无意间，她触碰到了颈间的一条细绳，这是她的玉葫芦，她猛地拽下它任它滑落掌心，竟一点也不想再动弹，闭上眼，任自己在水中沉落。
后来，她只记得耳边各种嘈杂的声音，身上很冷，她甚至都不想睁眼，只想蜷缩起来。不过，冷也不全是坏处，身体的对暖意的偏执让她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
直到她躺在绵软温暖的床榻上，闻到凌冽的松香，然后是时断时续低沉轻柔的话语，她才又记起今夜的种种。
肖承坐在床边，见她侧着脸，脸颊因殿内的炭火终于微微透出粉色，眼角仍是湿湿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情，逼迫她用这种痛苦的方式跟过去诀别，但他不后悔，他更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他不过是稍动手脚。
宋慕荷突然睁开眼，一旁的肖承还来不及收回思绪，有些意外。两人对视几息，她只觉得心慢下来，像是被暴风雨洗刷过，空无一物。
他替她掖了被子，以掩盖一分尴尬。
“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瞥了她一眼，带着一种毫无情绪的神色。
“你安排的很好，我现在再好不过了。”
他的手停在半处，他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她真的知道。
半晌，他才回她：“你若是怪我就说出来，骂我也罢，不要憋在心里。”
她看着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背过去。
他这才开始心慌，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他躺到床上从背后拥住她，她明明没有一句责怪的话，甚至都没有一个责怪的眼神，可他却觉得她在远离他，以极快的速度，好似一眨眼就会失去她。
他将唇贴在她颈边，用她的体温安慰自己，她仍是毫无动静。他就这样拥着她过完一夜，而这一夜，竟比独处更让他感到孤单。
肖承一整夜都睡得不安，早上突然惊醒发现身边已无人。
“松延，松延。”
松延疾步进殿，不知为何皇帝的声音会透着惊惧。
“熙嫔去哪里了？”
“下雪了，娘娘在松璟阁赏雪。”
他松了一口气，下床拿过外袍便往外走，松延赶紧取了披风跟上去。他走到阁楼下，见宋慕荷站在上面，才安下心来。
他上楼走到她身旁站立，今日她没有挽发，青丝披在肩头，耳边随意挽着两个小圆发髻，披着短绒披风。他恍眼间像是看到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她，俏生生的，生动又明亮，在之后朝不保夕的生活中逐渐点亮他的心。
“那一片都是松林，若是夏日来，还能看到林中碧浪，甚为壮观。”他顺着她的目光指出去。
她扬头笑道：“以后再也别来这里了，我不喜欢这里。”
这一抹娇笑，像雪花一样纯洁可爱，可她的眼，却像漩涡一般透不出光亮。
他宁愿她生气哭闹，远好过此刻的平静，他握住她的手说道：“慕荷，你若伤心，哭出来便是，不要像现在这般，我……”
她打断他，伸手替他整理衣襟。
“皇上怎这样急，披风都未系好。”
他从未见她这样温柔过，心中一热：“慕荷，我想让你永远快乐。”
她浅笑，走到他身后将他抱住，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满脸的泪水。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期待，又怎会再快乐呢？李云深的离去，好似将她的心敲碎了，她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缝缝补补。
也许吧，也许吧，有一天她能找回自己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