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她来的不算晚,一进大厅便看到上首站着一位嬷嬷。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仪态挺拔,表情庄重,宋慕荷心中一凛,这副样子一看便不好应付。
等了一会,还有几位秀女没下来,嬷嬷挥手向一旁的宫女示意:“时间已到,未到的秀女便留在外面等候吧”。
她整肃了气息,开口道:“明日各位娘子就会入宫,届时宫中的尚仪局会有专人负责教导大家,今明两日便暂时由我来与各位娘子接洽,你们唤我李嬷嬷即可”。
她缓步走到宋慕荷身旁,抬起眼皮看她,眼神带有宫中人的优越感。以李嬷嬷的经验看来,身前的这位娘子无论身形样貌都是拔尖的,入选是迟早的事,她的眼神瞬时又带上些欣赏的意味。
眼波流转间,宋慕荷都看在心里。今日这李嬷嬷来,说好听的是提点,不好听的只怕是来给大家下马威,立规矩的。她挺直了背,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被挑出毛病。
“还有一事,也要特地交代大家。贵妃娘娘吩咐了,各位娘子既要入宫,便该知晓宫中的礼仪规矩,凡事谨言慎行”。她边说边踱步,停在一名秀女身前。
“记住了,宫中除了皇后娘娘,所有人不得用正红色”。那秀女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绣花短衫,听完嬷嬷的话,吓得抖擞着跪到地上。
“还有你这满头朱钗,怎么,难道还想将贵妃娘娘比下去?”
“妆容太过浮艳,不够端庄,明日可别这样。”
“你怎么都不上妆,按宫规,妆容不整视为藐视天家。”
“你这发髻,太过粗陋,明日好生打理”。
这句话是对宋慕荷说的,她搭手福身,乖巧的回是。
回想往日在苏州城,若有人这样直喇喇的评判她,她万没有让自己受气的道理。可此刻,她只能心里微叹,当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心里安慰自己也就过去了。
李嬷嬷挨个训导,转完一圈回到上首,说道:“今日就到这,各位娘子也算学了大半月了,若再不懂,还是早日回去的好,省的给家里招麻烦。明日入宫诸位娘子务必端正仪态,若是冲撞到哪位贵人,只能按宫规处置了”。
各位秀女福身答是,目送李嬷嬷出门。待她一走,云苓赶紧进来扶住宋慕荷,站了许久,宋慕荷腿都麻了,由云苓搀着回房。
云苓心疼的给宋慕荷揉腿,一边低声嘀咕道:“小姐,这还没进宫呢,规矩就这么多,以后可怎么办啊。依我看,我们还是别受这气,回苏州吧”。
宋慕荷摇头,将手捂在云苓嘴上,认真说道:“云苓,如今我已不是宋家的大小姐,我是祁县知县宋大人的女儿,你万万要记住,入宫后,更是一点岔子都不能出。若这件事被他人知晓,你我性命不保,宋大人一家也难有活路”。
她见云苓脸被吓得铁青,语气稍有缓和:“凡事不能任性,我即已选择这条路,就不能退缩,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云苓眼里浮起泪意,她觉得宋慕荷变了。以前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围在宋慕荷身边,替她思量,护她周全。可如今,宋慕荷却成为处处小心,护在她身前的人。
夜色渐沉,两人吹了灯睡去。
可远处的皇城中,却有人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夜色极静,宫殿楼宇都隐藏在暗影中,回廊上偶尔有巡视的侍卫,似乎特意收敛了脚步,不敢发出声响。
皇帝的寝宫太极殿此刻还点着灯,窗前透出男子的剪影,一手执棋,踌躇不定。许久,棋子落定,一声清脆的声音惊醒了深夜的静寂。
皇帝站起身来,一旁的内侍从外间快步走近,轻言道:“陛下,已到丑时,早些歇息吧”。
“松延,你带上令牌去一趟苏州,即刻动身”。皇帝从书桌上拿起一幅卷轴递给他。
松延小心接过,一眼扫过去,画上是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子,美目盼兮的神态若非观察细致,再高深的画技也不能如此生动。她的容颜虽在纸上,却是灵动鲜活的,让他想起清晨的芙蓉,层层叠叠往外散发出柔润之美。
松延小心收好卷轴,不敢多看,但他心中已猜出大概。难怪皇上一直对后宫之事不上心,原来症结在此。
“阿竞在苏州,你全力配合他,给你三个月时间”。
松延匐在地上,等着他的后半句。半晌,只听头顶传来:“去吧”。
他躬身退出大殿,似是已经习惯皇帝这般清冷的性子。
皇帝自小性格内敛,同生母惠贵妃一样,都不得先帝喜爱。他在外流落多年后回宫,更是喜怒不言于色。他对宫人从不打骂,但若宫人行差有错,他也绝不容情,因此太极殿内的内侍向来兢兢战战,不敢有丝毫差池。
松延跟在他身边多年,从不敢松懈,但他打心底里觉得,皇帝的淡漠才是对他最大的恩赐。帝王站在高处,受万民朝拜,也受万民监督,他的情可能带来恩,也可能会带来灾,不露声色反而是一种庇护。
松延抱紧画轴,快步走在甬道中。他想起皇帝只说了三个月的期限,若三个月未成事呢,竟没说。他摇摇头,只希望阿竞那边能够顺利,他也好早日回来。
太极殿中仍然点着灯,内侍上前伺候皇帝脱去外衣,他就着中衣躺在榻上,还有几个时辰就要上朝,就寝出寝向来有一套繁复的规矩,他索性就在书房应付着。
他躺在榻上,突然有点怀念在江南的日子,过得辛苦却自在。他阖上眼,眼前又出现那个午后,她坐在回廊上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看到他路过,扬了嘴角,脸上的笑意晕染开,和着春光,明媚耀眼。
她朝他喊道“陈海,你们可要早些回来”。
他心中一热,回道“好”。
可即时心中思绪万千不知所然,此次入京,如火中取栗,生死无命,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他翻了身,收回思绪,将腰间的挂饰攥在手中。这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去年除夕宋慕荷送的,虽说许多人都有,但他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
李云深对宋慕荷的感情,他看得一清二楚,若由他来找自然更有胜算。现在宋慕荷下落不明,他本应该将李云深留在苏州继续搜寻,可他却急召李云深回京,其中缘由他自知却又不敢承认。
或许这便是帝王的无情,曾经再亲密无间的人,一旦君臣有别,便犹如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