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凌益牵扯到孤城一案，还被指认通敌，一时半刻也难以说清孰是孰非，案件交由廷尉府审理。
虽说是审理，可确实如崔祐所言，证据早已被销毁，连人证也死的只剩下霍君华一人了。
左大人咬死霍君华与宁乐郡主素来亲厚，且她一人证词算不得数。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谁不知霍君华得了疯病，时好时坏的，难保她说的不是疯话。
凌不疑醒来已是第二日，事情已成定局。
他不及细想昨晚絮儿到底是如何瞬间治好了他身上所有的伤，连梳洗都来不及，急忙冲进了崇德殿。
文帝正为了黎絮的事情发愁，见到他才算是有了精神。
亲自把他扶起来，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才颤声连说了几个‘好’。
不给凌不疑说话的机会，就把他外衫扒了下来。
霍无伤儿时，他曾见过一面，那孩子在腰侧有一处胎记，他当时还和霍兄开玩笑，说这孩子连胎记都是一个小虎头，日后定是有大作为的人。
在真的看到凌不疑身上那处胎记时，他似喜似悲的笑了。
那神情太过复杂，凌不疑未曾深究，他一撩衣摆，端端正正的跪下，一字一句的把城阳侯府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文帝早有预想。
别看絮儿在殿上说的多么情真意切，其实眼中并无仇恨，也只是在提起子晟时有些许波动。
他早就发现，絮儿看似温和，实则少有情绪。
许是因为幼年失怙，而那时天下未定，他对絮儿的关心实在有限，才养成她这样的性子。
好在她虽然感情淡漠，但对她好的人，她都会一一回馈。
这么多年，他一直想给她找个郎婿，把席万派到她身边，也是存了私心。
最终她根据自己的心意选了子晟。
他十分诧异，毕竟她与子晟的联系实在屈指可数，平日里见面说话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情深至此，居然会为了让子晟脱罪，选择自己顶替。
文帝心烦意乱，既高兴霍兄还尚且有一子存活，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
想到絮儿在去廷尉府之前对他的请求，更是无言。
文帝深深叹了口气，饱含了千言万语：“絮儿收押在廷尉府。”
少女一身白衣，与阴暗的廷尉府对比鲜明。
她慵懒的坐在脏污的地上，白嫩的手指上沾了几滴暗红色的血迹，撑着下颌，望着那扇只有两个手掌大小的铁窗出神。
凌不疑心口一疼，步履匆忙的跑了过去，双手紧紧攥着隔绝两人的铁栅栏，哑声开口：“絮儿。”
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黎絮收回视线看向他，半晌才缓缓勾起笑容：“你来了。”
凌不疑再不见往日的运筹帷幄，他焦急的恨不得把整个人都从栏杆的缝隙处塞进去，却也只是徒劳。
“絮儿，你不该在这！我们现在去找圣上说清楚，一切都还来得及！”
“凌...”黎絮忽然顿住，抿了抿唇，片刻后叹息着改口：“霍无伤。”
凌不疑神情恍惚，时隔多年，这个名字再次从其他人口中唤出，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黎絮本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当注视着让她晃神过几次的面容后，那些被她暂时强压下的委屈与背叛感，纷拥而上。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将军解答。”
她紧紧盯着凌不疑的双眼：“你策划这件事时，可有曾想过与我坦白？”
凌不疑瞳孔一缩，神情悲切，却无悔意：“我别无选择了。”
黎絮猛的闭上双眼，压制上涌的泪意。
她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究竟是凌不疑还是霍无伤，也不在意他为了报仇到底算计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
只是她无法不在乎，那个率先来招惹她的人，却在许多种方案中，选择了舍弃她。
她不止一次的察觉到凌不疑的欲言又止，但她总想等他愿意主动去说。
可她给予他的自由，等来的不是他的坦白，而是他独自一人承担所有，打着为她好的名号，替她做决定，独留她像个傻子一样等在原地，只等来了他决绝的背影。
连一句解释都吝啬。
她又想起，不知道几千年前，向来冷冰冰对人的三姐，突然毫无预兆的消失，再次出现时，整个人瘦的不像样，每日每夜酗酒流泪。
大哥说，三姐遇到了她的情劫。
她那时懵懂，后来三姐用了多久才恢复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八哥摇头晃脑的说了一句：“情之一字，最是难解。”
没想到，她竟也会为了一个仅仅百年寿命的人类，把自己折腾到这步田地。
她垂眼，摒除杂念，不再去看那人，语气柔和：“廷尉府已经在查凌益通敌的证据，想必不日便会有结果。越氏和宣氏都在为我求情，他们在朝堂上的子弟众多，仅剩御史台还不够格要我的命。”
霍无伤心跳空了一下，絮儿态度温和，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急忙开口打断她：“絮儿，你、你饿不饿？！”
空气中霎时安静下来，黎絮再抬头，看向他的双眼中仅剩下疏离的冷淡：“纪大人并未为难于我，袁大人也帮忙把静云准备的吃食带了给我。”
心脏处一下一下的抽搐，疼的她握紧了双拳才勉强维持面上的冷淡：“孤城中被害的不止霍家，将军不必觉得愧疚，之前我不知道孤城被破的真相，如今这样，就算是我在这场复仇中出一份力吧。”
黎絮说完，不等霍无伤再开口，便下了逐客令：“我乏了，将军请回。”
霍无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廷尉府的。
之前审讯犯人，他在里面一待就是几天，从未觉得如今天这般寒冷。
就连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也驱不散他浑身的寒气。
他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连腮边的肌肉也抑制不住的抽搐着。
脑海中只剩下少女冷淡的双眼，还有那一声声疏离的‘将军’。
他抬头看着太阳，眼中白光闪过，眼泪再控制不住，从眼角慢慢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