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田地在离夏公馆足有两百公里，说远不远，说近倒也有好些路程，差不多半个重庆到成都的距离。司机一路上开的快，不到半日也就到了。
姐姐牵着我和孩子，一步一步朝着小院走去，这座小院早先将军来插秧种豆时还没有建好，不过早做好了图纸，将军说过，等一切结束了，我们一家四口就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走吧妹子。”
“将军早在前两个月，就替我们打点好这里的一切。整体的陈列布置也是将军设计的。”
“进门就是客厅了，那两尊木马椅子是他亲手刻的，客厅左边是妹子你的房间，右边是我的。
将军在里院为你种了一排木兰香，这花开的时候正好能对着你床榻的窗。往里走是书房，里面有和儿从现在到十八岁该读的书..."
这里的陈列找不出丝毫昔日夏公馆的痕迹，或许，将军是铁了心希望我们能忘记他吧。
小院的头一晚，依旧辗转难眠。
我望着遥远的天涯另一头，此起彼伏的山脉勾画出一副祥和的景象，远处万家灯火，高低明灭，可属于将军的，如今只剩他书房头顶那盏残灯了。
...
我望着窗外那一排尚未开放的木兰花，这是将军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
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水不重。”
这是宋代诗词集里的一首《木兰花》，好一句，江水不深水不重。自古似海深情在现实前面也只能尝试说服欺骗自己。
疏影微香，缘起缘灭，动荡的雾霭带着微凉的寒意，翻腾缭绕至灰蓝色的上空。重重浓雾，覆盖住整个小院。东方渐渐显出朦胧的光亮。
...
“母亲，和儿饿。想吃包子。”
“好，带娘去看看厨房有些什么可以做。做好就给小和儿吃。好吗？”摸了摸和儿的头。
此时的他已经六七岁了，浓密的眉眼，长得越发像将军。
厨房就在客厅侧面的房间，离我的卧室倒是近，米面馒头蔬菜水果一应俱全，将军还是那么体贴周到，不知如今将军还有没有人提醒他记得吃早饭。
可就是这么周到体贴的将军，怎么舍得将我们生生剥离开呢，多痛啊。
我做了几个肉馅的包子，就这蔬菜鸡蛋液煲了一锅粥。无论如何，我总得把和儿健康养大，他是将军唯一的骨肉和血脉啊。
"和儿，去右边厢房请姨娘用早点。”擦了擦手上的水，蹲下身对和儿说。
“母亲，姨娘不在，和儿方才已经去过了。院子外也没有。”
“母亲，你说，为什么爹爹不和我们一起来，我想他了。”
“姨娘是回去找爹爹了吗？我们为什么不去找爹爹？”和儿噘了噘嘴。
和儿的话让我一愣，姐姐...姐姐不是说好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吗？
“和儿乖，你先在这里等着，母亲去找姨娘。”我走到姐姐的厢房，她的衣物包裹还在这里，人却不见了。
整洁的桌面上有一封信，和一盒木匣子。
我颤颤的撕开，信里的一字一句跳入眼球，寥寥纸笔组成一封诀别信：
黎枝妹子，见字如面。
我曾应下将军两件事，
一件是与他和离，
一件是替他安顿好你和孩子。
将军爱你，所以我愿护你，更愿替他护住他最后的血脉。
木匣子内有这几亩地的所有权和一些银票，我已经委托律所由我的名转给了和儿，当作等他长大后将军送他的礼物。
银票大都是将军最后变卖汽车和腕表当的，还有一些是我这些年的首饰珠宝，嫁妆，股票。这些基本上足够你和孩子富足此生。
如果将来有任何困难，记得去金家找我大哥。他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答应将军的这两件事做完，如今我已不再是夏家大夫人，也不是金家的大小姐，我想做回我自己，做回“金羽舒”，深深爱了夏初十五年的金羽舒。
现在，金羽舒要去陪将军了。
祝好。
......
金羽舒 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亲笔。
姐姐也走了，什么也没带走，唯独带走了那件白纱长裙。
偌大的郊外，苍凉的田野，往后就只剩我与和儿二人相依为命了。
往后的一个月里，我与和儿在小院里生活。
白天我会去田野里打理麦苗，除除草，施施肥。
晚上就到书房教和儿念书写字。
我努力让自己忙起来，最好一秒也不要停下来，这样的话，就不会想起将军了，心脏也不会生疼。
应将军的要求，替和儿改了姓，随我，姓“黎”。黎和，离合...
过了一个月，和儿该入学堂上学了，我替他找了一所靠近成都的学堂。
去成都的路上听说重庆已经全面解放，现在全是共产党官兵。
听说过去的几年部分国民军阀滥杀无辜；
听说很多国民军阀的家人连带入狱或是遭难；
听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重庆城一所夏家的公馆失了火，死亡两人，一男一女…
男性三十出头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曾经扬名天下的年轻将军，名为夏初。
大火扑灭时整座府邸已经化为灰烬，只留下两副紧紧抱在一起的躯干，像缠绕在一起的枯木枝，大风吹过，扬起漫天灰烬与尘土，半块烧得残破不堪的白色羽纱飘在空中。
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在庆祝解放的胜利，唯独我的脸上露不出半分笑意。
我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眼睛却再也透不出半分光线了。
将军，姐姐，你们能看见吗，我头顶的天还在啊，可我的天塌了。
我紧紧抱住和儿，我多想让将军和姐姐等等我，可是我还要养育和儿长大，一定要养育和儿好好长大啊。
烧为废墟的夏公馆再也没人提起，轻飘飘的随风去了。
直到数十年后我也渐渐开始想不起他们的样子，可是思念和疼痛却往后经年漫长的岁月里，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