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两点,沉默了许久的夏公馆里,一通久违的电话铃声响起。
将军说,是校长抵达了成都,当晚,将军急匆匆的连夜赶去成都见他。
不同于往年每一次与校长见面,这一次的将军几乎是拖着脚步回来的,肩上脚下仿佛拖了千斤重。
我开口想问些什么,却又被姐姐拦下:“问又如何?知晓了又如何?你能做什么吗?能替将军或是替自己做些什么吗?平添大家的忧愁罢了。既是他的妻,跟着他走便是。”
后来的每一天,将军几乎不怎么说话,没日没夜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也不喝,不停的发电报,收电报。忙忙碌碌,跌跌撞撞。
我和姐姐每每看见书房里冷冰冰又不曾动筷的饭菜,心里难过,却也帮不上什么,只能默默将桌上的饭菜温热一遍又一遍。
将军鬓角的头发肉眼可见的一天天变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消瘦的身体佝偻着身躯,弯弯的,却好像依旧想要造出一堵铜墙铁壁,用全身所有仅剩的力气守护起我们的家。
将军走出书房前的最后一天,收到了来自校长的最后一封电报,将军委托代理人卖了家里仅剩的最后一辆小轿车和他手上一块戴了很多年的腕表。
对姐姐说:“你们也走吧,带着你妹子和儿子一起走吧,去郊外那处田野间生活,或是往北走,去我的老家,无论哪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们只管去便是。”将军说这话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悲凉,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羽儿,听话,你向来是最聪明的那个人,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成王败寇,我自知不会有好下场,我已经行差踏错无路可走了,你们是我唯一的念想和牵挂。”
“我不想拖累你们。这两份和离书,明日一早你和黎枝签了字,我与你们之间便毫无关系了。”
“今生能遇见你们是我夏初的福分,这些年全靠有了你,家里面里里外外才能顺当。我知道你承担了多少。”
“夫人,你记得吗?初见你时你才十五岁,穿着一身白纱长裙走到我面前,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时只觉得好似霜雪天降,像极了冰山里刚刚苏醒的睡公主。
你邀请我跳了一支舞,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支舞。一转眼,你都三十了,一转眼,十五年过去。”
“夫人,答应我,算我求你。你们走吧,就当我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姐姐躺在将军的怀里,双手紧紧捏着将军的臂膀,声嘶力竭的说“不..."
我躲在书房的门口,耳边传来姐姐孱弱的哭声和将军哀求姐姐的声音。
...过了许久,姐姐跌跌撞撞从将军的书房里走出来,手里有气无力的拽着两张信纸。
这一夜,三个人,三盏灯。各自在黑夜里熬着,直至黎明。
......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微微亮了。姐姐打包好了行李,敲开了我的房门:“走吧,妹子,跟我走吧。”
“你在这上头按下手印签个字,然后我们带上和儿去乡下。再也不回来了。”
“别问了,这是将军希望的。至少,你安全了,和儿才能安全,不是吗?”
“党争失败,谁会放过我们这些国民军阀太太呢?包括,他的儿子。”
姐姐嘴里吐出这些句子,神色冷静且淡定,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像是昨夜声嘶力竭的人不是她。
“好。”听着她说的话,我没有再犹豫,按下手印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是啊,我们还有孩子,这是将军唯一的孩子,我还要将他抚养长大。
“临走前,我想最后再看一看将军。”
“将军在书房,你去吧。带上和儿一起去吧。”
...书房内,将军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嘴角布满了胡茬,才三十多岁的人,竟像个小老头似的。
“将军,荔枝替您刮刮胡子吧。”
我伸手取了刮片,一点一点把将军嘴角的胡茬刮落,一根根掉落在地上。想起初见将军时的模样,那样意气风发的他,眼神里闪着坚毅的光,转眼间已经春去秋来多少个年头。
我抚摸着将军已经凹陷下去的脸,看着他眼角的黑眼圈和皱纹,深深拥抱住他,好想告诉他,他是我的天,并且一直都是。
“我和姐姐还有和儿,会等着你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
“好。”将军轻声说。
他在我和孩子的额头落下一吻,低下身子对和儿说:“以后,要听母亲还有姨娘的话,知道吗?”
和儿并不知这是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手里玩着将军曾为他做的木雕,头也没抬,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
我们三人坐上将军安排的汽车,看着重庆城的一切一点一点往我们的身后退,背对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回到了郊外的田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