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公子捣『乱』,与格格相欢不成,气坏了,他叫来了属下,命令他三天之内,不论以任何方式,必须让钮五阳在密韵楼前消失,但事情要做得机密,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他蔡鸿昆干的。liangxyz.com
钮五阳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近,照常躺在四轮马车里喝酒打盹。他怕鸨婆带着墨琴离开,一刻也不敢松懈。这天夜深人静,小坯子从公馆过来,撩开马车的帘子,发现钮五阳睡着了,就推了他一把,喊道:“二少爷……”钮五阳被惊醒了,问道:“怎么,格格她出来啦?”小坯子摇摇头说:“没有。二少爷,我看你是白等,已经三天三夜了……算了,她不『露』面,我们还是回公馆吧。”钮五阳咬着牙说:“不行,我要死守!她不出来,我就在这儿安营扎寨,直到过年,不信老鼠不出洞……”他打了个呵欠,“坯子,我饿了,去,到同兴楼叫几个菜!”小坯子劝道:“二少爷,我刚从公馆过来,听说老爷找了租界巡捕房的人,上海商会的王会长也出面了,让大格格回避,不许接待你,否则要卸密韵楼的牌子。一个小小的春院,不敢与官家斗。”钮五阳闻言更是大怒:“这些狗官!你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非跟我这么过不去!不行,我非得和格格见面不可!”钮五阳跳起来,冲过去狠狠地擂着大门,擂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他又缩回了手,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起来。小坯子劝道:“别哭了,二少爷,多丢人,那边有人在看呢,弄不好记者又要来。快起来。”
小坯子怕他饿着,去叫菜了。钮五阳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忽然爬起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听,不甘心地走开。这时,几个蒙面人悄悄从后边闪将出来,扭住了钮五阳的双臂,拖着就走。钮五阳以为是巡捕房的人,兀自挣扎,大声嚷着:“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见他喊叫,蒙面人有些慌『乱』,将一只口袋蒙在他头上,拖着他就跑,很快在苏州河边消失了。
小坯子从菜馆回来,看看门前没有人,回到四轮马车上,发现马车夫被五花大绑,粽子一样塞在车里,钮五阳却不见了。他吓得将菜盒摔在地上,大声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被绑架啦……”
由于丝业经济的发达,南溪镇早就成立了丝业公会,会址就在绿杨楼。绿杨楼原是肖家大宅,后来肖家遭遇大祸,被满门抄斩,这里才归了公产,用做宁绍会馆,招待四方客人,里面吃住齐全。只有后面原是肖氏内宅,经火焚后,现已荒圯,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齐彻在门厅处恭候着钮世诠,两人相见后,沿着花廊往议事大厅走去。股东们早已坐满了正厅,当钮太公和齐彻出现在门口时,『乱』糟糟的场面静了下来。胡家的族长七叔公也在,他坐在上席,一脸的不快,冷冷地看着齐彻。他身边是缙绅金苕生,正对七叔公发牢『骚』:“镇上这么多的英才,请谁不行,凭什么要叫个外来人当大掌柜?”另一丝商周心远是钮王氏的远房亲戚,也附和说:“要说行,胡德林最堪此任,他能读书,也就能做好买卖,大家说是不是?”胡德林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待众人入座,执事宣布开会,钮太公开了个头道:“诸位同仁,今天我们从上海请到齐先生来此一聚,探讨浔泰丝厂的事情。齐先生嘛,曾留学法国,深谙洋人的丝绸生意经,我请齐先生与诸位坐坐,共商我们南溪的兴旺之道,诸位有话就说,老夫愿闻其详。”七叔公说:“哎,太公,齐先生是你请来的高才,既然今天是欢迎齐先生,当然是要听齐先生的高论。你们说是不是?”众商人七嘴八舌附和道:“是喽是喽……我们想听听齐先生的高见!”齐彻笑了笑,站起来说:“诸位乡贤,我齐彻只是来小镇看看的,没有了解情况之前,我说不出什么。”周心远挑衅地说:“我听说齐先生是个法国通,从小在法国长大,可能对中国一无所知,对我们小镇那就更……”一丝商扯着自己身上的绸大褂问:“齐先生,请教一下,敝人身上穿的是绉还是绸呀?”齐彻故意开玩笑似的问:“你说呢?”周心远又问:“那么,齐先生已打算与钮老先生签约了吗?”齐彻感觉到了这些人的挑衅之意,就说:“还没有。”胡德林听到这里,觉得占了先机,在一边怪笑起来。七叔公转过脸来问:“太公,前几天有个意大利人来应聘,意大利的纺机也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听说那人还是个工程师,你为什么不用?”钮太公冷言相讥:“只可惜不是中国人!”七叔公又问:“钮会长,你认为这厂非得中国人才能办好吗?”钮太公坚定地说:“这是当然。这些年来,我们吃洋人的苦还少吗?老夫认定,工厂一定要让中国人来办,最好就是我们南溪人!”齐彻为钮太公的话所感动,他站起来道:“太公,这话我爱听,只可惜我不是南溪人!”胡德林讥讽道:“你可以冒充嘛!不过你既来应聘,总该有个经营的演说吧?”
齐彻慢慢地说:“我不是很清楚我的家世,也不想就此多说什么。我只是来考察的,既然诸位看重我,我可以说一点对丝绸业的看法。”钮太公颔首示意他讲。钮方丽也来了,她站在廊柱后面,认真地听齐彻讲话。
齐彻开始演说,他的语调带有一点点洋腔,可是字字清晰有力:“……湖丝天下第一,自明代开始,一直名扬中外,这一点世人皆知,而南溪自清盛世之来,一直是江南最大的蚕丝交易之地,前些年,江南三大织造局每年在南溪的购丝量超过它所需生丝总量的三分之二,因而南溪也是皇室绸缎的生丝主要产地……而上海开埠后,南溪生丝的出口更一直占我中华生丝出口量的三分之二,所以才有了诸位老板的滚滚财源。上海滩上,一提起南溪的丝绸商,都直跷大拇指。然而诸位可能不知,生丝出口每担的售价只有五六百银元,洋人购去了生丝,造出了世界上最漂亮的洋绸———我说是洋绸,而不是我中华之绸,转手之间,洋人获利岂止十倍百倍……”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诸位都是我中华丝绸界执牛耳者,钮先生又是江南最大的丝商,因此办一家第一流的中华绸厂,用洋人之利器,打造我中华最亮丽之绸缎,实为当务之急……如今洋丝遍地,洋绸畅销,我南溪丝业不进则退,辉煌难再,请诸位深思……”
齐彻的话切中时弊,被众人狂热的掌声打断。待掌声稍停,他接着说了下去:“诸位,再说一点,我之所以对丝绸业如此感兴趣,是因为前几年英国人在敦煌发现了我们唐代的丝绸,据研究资料表明,那时候中国生产的丝绸薄如蝉翼,其『色』彩和光洁度甚至蚕丝本身都超过了我们今天最优质的产品。这是一个谜,一个美丽的谜,我就是想发现这个谜,探索这个谜。丝绸是中国人的骄傲,所以我择丝绸业……”
混『乱』中有一人提问:“那么,齐先生已经准备好来做浔泰丝业的大掌柜了?”齐彻答道:“这……我选择丝绸业,但并不一定是选择浔泰。可是有一点必须说明,诸位如果选择我,我就要做浔泰的总经理,就是大掌柜!”众人都鼓起掌来,连钮太公也没想到众人的反应这么强烈,看来他只能顺『潮』流而动了。他看了一下胡德林,但胡德林早已不见了。
演说非常成功。在之后的宴席上,齐彻有些不胜酒力,好几个丝商也都醉了。齐彻没有看到钮方丽,悄悄站起来走到窗前,闪在帷帐后,凝视对面的废园,若有所感。从楼上望下去,正是肖氏废园的侧门,一个老妪从外面进来,正开门进去。齐彻心有所动,沿着楼梯走了下来。他来到废园门前,挡住了正要关门的老妪,问道:“老妈妈,我想问一下,这是谁家的房子?”老妪眯着眼看了看他,问:“你是谁?”“我是个生意人。老妈妈,这房子是你家的?”“不是,我只是个看院子的。”“我能不能进去看看?”“进来吧,进来吧,里面破破烂烂的,什么都没有。当初这是一个姓肖的大户的房产,后来这一家人都被皇帝老子杀了,家也败了……”
老妪好像自言自语,一个人边说边走。齐彻追问道:“老妈妈,这姓肖的叫什么?”老妪答道:“肖伯雄……”齐彻像被锤子击了一下:“又是肖伯雄!谁叫肖伯雄?”老妪说:“肖伯雄是镇上的一个大财主,后来被皇上杀了头……”
他呆呆地站着不动,直到老妪走过来催他:“客商,我要关门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光洋,递给老妪说:“老妈妈,能让我上楼去看看吗?”老妪接过钱,无动于衷地说:“看就看吧,那上面什么也没有。过去是肖家的内宅,是肖家的太太小姐和孩子们住的……”说完,她不再管齐彻,自顾进了屋里。
齐彻沿着毁坏的楼梯,一步步向上走去。他用力推开楼梯门,见只有残桌断凳,一群老鼠当着他的面飞蹿而去,吓得他砰的一声关上楼梯门……这时,他耳边好像响起了一个女人遥远的声音:“大『毛』,二『毛』,你们上来呀!”恍惚间,他猛地推开楼梯门,走了上去。越往里灰尘蛛网越重,到处是尘封的家具,破旧的窗子『射』进昏黄的阳光。当他推开最里的一扇侧门时,几只鸟蓦地飞起……齐彻的心里不知被唤起了什么,他流连在荒圯的楼阁间,一间间走过。他仰头看天,从高高的天窗上似乎看到了过去。一块碎瓦从天而降,发出的声音震撼着小楼,他仿佛沉浸在历史的回音中。突然,他趴在地上用力擦抹着,地上似乎『露』出一团黑红的血迹。齐彻惊魂未定,瘫坐在地上。一个女人遥远的声音在回响:“大『毛』,这是妈妈的血,你要记住……”另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哥哥,我要鸟、鸟……”齐彻『迷』『惑』失态,满头是汗,仿佛有许多遥远的声音都聚了过来。声音越来越多,齐彻满头大汗,双手掩住了耳朵,大喊了一声:“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钮太公没想到股东们这么快就认可了齐彻。宴后,他想跟齐彻进一步深谈,可是齐彻突然不见了,仆人们说他去了肖氏废园。
他心中一惊,也疑『惑』地来到肖氏废宅。门开着,他缓缓走了进去。
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再来过这地方。楼上的门也大开着,他沿着楼梯走了上去,穿过回廊,来到内室,忽然发现齐彻躺在地板上,一头热汗,不由惊问:“齐先生,你怎么了?”
齐彻蓦然抬头,发现是钮太公扶杖站在他面前,一脸的疑『惑』。他无力地爬了起来。“齐先生,你喝多了吗?”“太公,没、没有……我只是感到,这房子好像有些熟悉!”钮太公惊讶地问:“你说什么?”齐彻看着他说:“这一切似曾相识,好像我小时候到过这里。”钮太公疑『惑』地问:“不会吧?这是我朋友肖伯雄当年的房子,后来他被杀了,镇上的人都说这房子不吉利呢,你怎么会到过这儿?”齐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想,如果我留下来,我会住在这里!”钮太公说:“那好办,这里现在属于宁绍会馆,那些宁波商人早就要卖,不过地价很高!”正说着,有仆人从楼下直奔上来,告诉钮太公:钮五阳在上海失踪了!
这真是多事之秋,钮家惟一的继承人钮五阳,在上海追『妓』被人绑架,这消息像地震一样让南溪颤动了!
钮府里最神秘的地方叫雁影楼,大门已锁了三十多年,里面住着一个女人,是钮家的大儿媳胡碧容。门楼上一道横匾,上书“贞节寒松”四个字,门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一块巨大的武石挡住门口,不让人进出。胡碧容是胡家的长女,她于同治末年嫁入钮家时才十三岁,没过一年,丈夫钮五群就病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她『自杀』过数次,但均被救起。当了三十年寡『妇』后,有一天,她终于成了皇封的诰命夫人,成了替钮家光宗耀祖的节『妇』。为了表示虔诚,她天天抱着先夫的牌位而眠,打算吃斋念经,终此一生。没想到得到皇封后不久,时代变了,民国的天地,让那块皇匾失去了意义……
钮五阳被绑架的消息传到南溪这天,节『妇』起得很早,她首先来到外室,朝着供桌上的先夫牌位磕头。她看上去五十多岁,黄皮寡瘦。她焚香点烛,拜倒在牌位前。这时,门前传来倒水的声音。家丁『毛』狗,一个粗壮的汉子,正担着水往隔着一道墙的石槽里倒,清水顺着水槽流入了屋内一只大缸。『毛』狗倒完水,轻声叫她。胡碧容走了过去,从水洞里往外看:“『毛』狗,什么事?”『毛』狗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大『奶』『奶』,告诉你一个消息:大宅里传出话来,二少爷给人绑架啦。”胡碧容毫不在意地说:“噢?这个人很坏,是该有这下场的。知道是谁干的吗?”『毛』狗阿谀地说:“不清楚。大『奶』『奶』,这回再没有人敢拆你的牌坊了。”胡碧容啐了一口说:“敢!他是痴人说梦,所以遭报应了。”『毛』狗又说:“大『奶』『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太公准会放你出来一起商量的。”胡碧容叹着气说:“他毫没人『性』,才不会呢。”“都民国了,不兴这个了……大『奶』『奶』,等你出来,我领你去看牌坊。”『毛』狗说。胡碧容怒道:“我自己会去,哪个要你领?”
惟一尚存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