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灯光桨影中的小镇。86kanshu.com“这镇子好古朴!”齐彻说。“这就是我的家乡,你也会喜欢它的。”钮方丽也感到一种新鲜,她毕竟离开南溪五年了。
忽然,丝市那边礼炮声轰响,夹杂着人群沸腾的欢呼声。齐彻站在船头问:“那边怎么啦?”“那是丝行埭,是我们镇上专门做生丝生意的一条街。从太平天国开始,每到辰时开市,因为怕太湖土匪来抢,官兵就会鸣锣开炮。今天真巧,春茧刚开市,当然会很热闹。”齐彻好奇地说:“真的?走,过去看看。”两人跳下了船,并没有随钱惠她们一起回钮府,先在街市上逛了起来。
小镇南溪富甲一方,这天正是水乡丝货交易之日,一个当地官员坐在高高的水栅桥楼上,大喊:“开栅———”于是锣声大作,团勇将高大的水栅门打开,接着商船涌进,水城上响起炮声。丝行埭靠河,河两边都是吊楼,门面里堆着丝包。正值开市,天未亮透,门栅残灯未灭,灯光中,船橹交错。到处是人头攒动,钮方丽和齐彻挤在人群里,正赶上民团炮声又响,两人捂住耳朵,随着人众大声呼叫,十分兴奋。两人已忘乎所以,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路边街楼上落下一盏小纸花灯,正巧落在钮方丽的身上。
钮方丽抬起头来,看见楼窗间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露』出头,她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这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她幼时定下的男人,胡府的胡德林。他从楼窗间探出头来大喊:“方丽,方丽……”钮方丽不想见这个人,可是来不及了,他早就追了过来,跑到钮方丽面前,拦住了他们。胡家是钮府的姻亲,可是方丽并不喜欢胡德林。
胡德林酸溜溜地看着齐彻,对钮方丽说:“方丽,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上海找你了。”钮方丽平静下来:“我这不是回来了?
找什么,又不是三岁孩子。”胡德林看着齐彻,问道:“这位……是谁?”“这是齐先生,是我们钮家的客人。”胡德林将钮方丽拉到一边,讨好地说:“方丽,我知道你今天到,已在绿杨楼订好了酒宴,为你接风。”“不行,德林,你没见我有朋友来吗?”胡德林瞟了齐彻一眼,酸溜溜地说:“方丽,你不要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好不好?
我爱吃醋。”她十分不快,冷冷地说:“你不要这样,他是我父亲请来办厂的。”胡德林冷笑了一声说:“那就让他一起来吧,看来我请你,还得请他。”方丽见齐彻一个人在前面等她,就冷冷地说:“别费事了,不用。”胡德林以一种哀求的口吻说:“方丽,我求你别躲着我……我们的事,该办了吧?别再拖了行不行?”钮方丽回头问:“你真的想娶我?”胡德林忙道:“是,方丽,我……我喜欢你,胡家和钮家是正式换了帖子,下过聘礼的。”钮方丽顿时语塞:“你忙什么,我又飞不了。”
钮方丽追上齐彻,两人继续往前走。胡德林无奈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他后悔当初就不应该放钮方丽出国,长了翅膀的鸟,他大概阻拦不住了。
钮方丽发现母亲瘦了。这几年母亲在钮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过去是侍候钮王氏的丫头,后来钮太公收她做妾,生下了一男二女,可是钮王氏惟一的儿子却死了,为此钮王氏很嫉恨她,说她是自己的克星,一直对她没有好脸『色』。母女俩说了会儿话,钮方丽急着找父亲说齐彻的事,但父亲在存武堂。她便把齐彻安排在绿杨楼,自己赶快到存武堂去。
钮世诠曾是一介武夫,发家之后不忘本,修钮府时就建了个存武堂。年轻时,钮太公经常到这里使刀使枪练上一会儿,以示不忘习武。这会儿,钮太公站在堂里,手上舞着一把关羽大刀,两边排列着刀枪,一块巨大的武石放在中间。钮太公耍了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来到武石跟前。“太公,你年岁大了,这武石千万不要再耍!”师爷上前劝道。钮太公叹了口气:“我想耍也耍不动了,是不是?”他用手拍着这块武石,“这是最大的一块,有三百六十斤。当初我年轻时,夜里睡觉,就用石头挡住门。我爱喝水,『尿』多,每次起来小便,就要搬开武石,等我搬开这块石头,我就得出一身大汗,『尿』也就差不多变成汗啦!”
师爷在一边奉承他:“太公当年的武艺的确不一般,要不是兴了洋枪洋炮,太公,你能做大将军呢!”钮太公嘿嘿一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师爷又说:“太公,大『奶』『奶』门口那块武石,现在还挡在那儿,还是让人搬了它吧!她守了那么多年的节,不容易,屋里连个公苍蝇也飞不进去,该让她放放风啦。”钮太公脸一板,问:“是不是有人让你来说情?”师爷忙说:“那倒不是,我是看大『奶』『奶』怪可怜的。”钮太公气呼呼地说:“哼,胡家个个脑后都有反骨,我不得不防。她虽然是个节『妇』,看上去柔顺,其实那叫阴狠……”钮太公弯下身子,费尽力气,也没能搬起这块武石,不免有些丧气。
钮方丽来到存武堂时,不顾存武堂的老规矩———进男不进女,推开家丁,径自闯了进去,兴冲冲地叫了一声:“爹。”钮太公坐在武石上,脸『色』先喜后怒,看着冲进来的女儿说:“方丽,你怎么闯了进来?留了趟洋,当真学坏了,家里的老规矩可不能坏。”
钮方丽说:“爹,我找你有急事!”钮太公说:“什么事这么急?”钮方丽正『色』道:“爹,第一,二哥在上海不肯回来,指望他办厂不太可能;第二……”钮太公打断了她:“听说他『迷』上了个女人,是不是?”钮方丽说:“是密韵楼的一个女孩子。”钮太公一惊,说:“什么,真是个长三妹?他真是昏了头!”钮方丽劝道:“爹,别说二哥了。第二,你不是让我找人吗?我找了一个很好的办厂人才,最适合当大掌柜,他已经来了……”钮太公疑『惑』地问:“噢,你替我找了大掌柜?谁?”钮方丽回答:“爹,那人跟我一起来了,现在住在会馆等你召见,要不我敢闯你这存武堂吗?”钮太公追问:“是个干什么的?”钮方丽神秘地说:“爹,你见见再说嘛。”钮太公疑『惑』地说:“大掌柜?好吧,那就尊德堂见客!”
天上飘起细雨。齐彻在巨大而气派的钮府门楼前的码头上等了好久,也没有人理他。突然门开了,门内奔出两排衣着光鲜的仆人,站满了门前,一个衣着讲究的管家恭敬地向他走来:“是齐先生吗?”齐彻刚刚说声是,管家一声令下:“撑伞。”两行仆人撑开手里的青花雨伞,从门前直抵码头,搭成一个完整的走廊。
巨宅、石桥与伞廊构成江南的一种奢华。管家引领着齐彻,缓缓经过这江南青伞构筑成的神秘走廊,进入大门。
宽大的尊德堂内,钮太公端坐在太师椅上,很是威严。齐彻被人引领进来,钮方丽向父亲介绍道:“爹,这就是齐先生。”齐彻连忙问候:“钮老伯好。”钮太公仔细盯着齐彻的脸,突然眼前浮起一个遥远的影子,他不觉站起来走到齐彻面前,仔细地看着他。钮方丽也非常不解,以为爹是在相面。钮太公突然发问:“你姓肖吧?”齐彻答道:“不是,老伯,我姓齐。”钮太公摇了摇头,说:“姓什么?齐?不会吧?你该姓肖,你跟一个姓肖的人很像!”齐彻一惊,问道:“姓肖的?”钮太公看了他一眼:“肖伯雄。”齐彻问:“肖伯雄是谁?”“你不认识?”齐彻摇摇头。钮太公笑了笑说:“好奇怪,世界上真有这么像的人,我还以为是他投胎转世了呢。”钮方丽不满地说:“爹,你好怪,齐先生从上海来谈办厂的事,你怎么尽问一些七七八八的事。”
钮太公笑道:“看我女儿急的。请问齐先生贵庚?”“老伯,我今年二十六岁。”“那么,齐先生老家在何处?”齐彻苦笑一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从小在上海的育婴堂,后来一个法国神父收养了我,他曾告诉我,说我是江南一带的人,确切地点不明。我有点印象,我的家有一所大房子,好像家里发生过血案……”钮方丽『插』话道:“爹,齐先生是留学法国的,学的正是纺织,对西方的机器最熟。他现在是怡和的丝行经理,已经做了三年,是怡和洋行纺织业务最好的买办。”
钮太公点了点头说:“齐先生能在怡和做事,肯定是个人才。
这几年怡和几乎包揽了我们南溪的生丝出口,就是价压得低了点。”钮方丽高兴地说:“爹,你看……”钮太公看了看她,说:“好,齐先生,你先住下,有空去厂里看看我们的设备。明天丝业公所开会,你先见见股东们,谈谈你的设想。”
齐彻离开后,钮太公不安起来。晚上,他踱进睡房,原配钮王氏正在躺着抽水烟,一个丫环侍候着。钮太公告诉她:“今天方丽带来一个人。”钮王氏应了一声,答道:“我从窗子里看见了。”钮太公忙问:“看见了?你觉得他像不像一个人?”钮王氏反问道:“谁?”钮太公说:“肖伯雄。”钮王氏忙说:“你别老提肖伯雄,让人害怕。当年你告发了他,他被皇上砍了头,你过意不去是不是?不过,他要是不死,你能发财?”钮太公叹了口气,说:“话是这么说,但这事让人不踏实,总觉得自己有罪。肖伯雄如果活着,他的钱会比我的多得多!”钮王氏说:“太公,后悔『药』没处买,你别总想就是了。”钮太公还是不放心:“可老婆子你想过没有,这个小伙子如果是肖伯雄的儿子呢?”“他会替他爹报仇!”钮王氏抽着水烟说。钮太公无奈地说:“报仇?是,这么说……就是这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风吹来,油灯灭了。肖伯雄是钮世诠的一块心病。肖家是他的恩人,肖伯雄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后来他告发了肖伯雄,肖伯雄死后,他得到了他的全部财产,因此才有了今天的事业。肖家没有留下后人,不想今天他却看见一个这么像肖伯雄的人!这个叫齐彻的小伙子,看上去很机灵,又有资历,倒也合意,就是太像肖伯雄了,让钮世诠心惊。而下午胡德林又找上门来,钮太公也意识到另有问题:女儿已看上了齐彻。这怎么办?第二天一早,他心神不定地来到女儿房间,方丽已梳妆打扮好,正要出门。
“方丽,这么早去哪儿?”钮太公问女儿。“去绿杨楼找齐先生。”他一听,咳了一下说:“一个女孩子家,跟男人不要走得太近。”“怎么了,爹?”“胡德林来过了,他说你跟齐先生要好,是真的?你是个女孩子,已许了人家,做事要有分寸,不要与姓齐的太热乎,胡家会不高兴的。”“爹,我还不是为了丝厂?再说了,在法国……”女儿坚持着。“不要动不动提洋人那套,这里是中国!胡家是你婆家,他们提出抗议,你一定要注意。”“胡家?我不喜欢……爹,齐先生是个人才,连英国人都极器重他。爹,你快和他签合同吧。”“方丽,这种事急不得。”“爹,齐先生真的非常能干!”
“方丽,这由不得我们,董事们这一关不好过。好吧,我先给你透个信,丝业公所的老板们今天在绿杨楼请齐彻吃饭,到时候姓齐的是块什么料,就会一清二楚的……”“爹,那胡家也会参加?”
“当然了,胡家是大股东嘛!”“你们不能这样,这样对齐先生很不公平!”“要公平也好办,胡家要你马上嫁过去。”钮太公说。钮方丽顿时语塞,一脸的抗议。
上海先施公司服装展销,钮五阳陪墨琴逛了一天。他们在法国餐馆吃大餐,在万国夜总会跳舞,墨琴风情万种,令人注目。她玩得很高兴,在回来的马车上,情不自禁伏在钮五阳的怀里,让他吻她的香唇,于是他陶醉了。可是只隔了一天,鸨婆又不让他进门了,密韵楼怎么也敲不开。他贴在门上听,听见里面有嬉笑声。
钮五阳问了问附近的店家,得知蔡鸿昆又来了,不由妒火中烧。他让小坯子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门就是不开。钮五阳怒道:“妈的,这明摆着是欺负我们。小坯子,你回去拿一床丝绵被来,我要在密韵楼安营扎寨。不开门,老子就住下不走,看她们怎么样!”小坯子忙劝他:“二少爷,别这么闹。你是上海滩上的大少爷,多丢份儿。”钮五阳哪里听得进去,他吩咐车夫把车赶过来,停在门口堵着,自己跷着腿坐在车里等着,决心与蔡鸿昆斗一斗。有陈其美的关系,他才不怕这个丘八。
钮五阳在车上喝了一箱俄国啤酒,他的马扬着尾巴,在门口拉了一大堆马粪,一直到夜里,蔡鸿昆才出来。钮五阳堵着门,狠狠地骂了这丘八一顿。蔡鸿昆怕陈其美,没敢动手,但是心里气得很。可是鸨婆却不敢得罪蔡鸿昆,不让钮五阳进门。钮五阳一气,就不走了,他住在马车上,守着密韵楼,非要和墨琴见面,来了其他客人也不让进。
钮五阳的痴行,上了上海的小报,蔡鸿昆先看到了这个花边新闻,慢慢地念了出来:“北国脂胭『迷』倒江南阔少……上海滩富家子弟钮五阳,近因痴『迷』密韵楼红倌人墨琴被拒之门外,索『性』在密韵楼外安营扎寨,死守娇娘,至今已是第三天……钮五阳系江南丝业泰斗钮世诠之子,家资巨万……”
蔡鸿昆几次被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