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充盈的水库刹那间打开了闸门,无数陈年往事如洪流一般涌上心头,王玄翼的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知道吗?每日,孤端坐在王座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接受着百官的大礼,好似风光无限,可是,人家不明白,孤怎么不明白?王座,可不好坐。闽国,呵呵,这般小弱,说是一国,不过唐时一都督罢了。军队如此单薄,而国库的银钱早就入不敷出,至于官位,便是身为君王,亦不能随心所欲,它们,说白了,其实就是世家大族眼中即将瓜分的钱财,标志着各方势力权力与财富的划分,可不能轻易予人的......”
这......
林苏动了动口,还是没有说出话。
王玄翼的话没有停歇:“当初孤读书的时候,看这书中说汉桓帝、汉灵帝卖官鬻爵,是昏君。孤就想问,谁说,他们卖官鬻爵,就一定是昏君的?书上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就一定得信?他们卖出官位的钱财,终是入了国库,充作军饷,抵御边患的。世家门阀掌握着朝政,且还控制着无数的隐瞒人口,朝廷要兵没兵源,要钱粮少编户,而这官位终究还是要落入他们手里的,那还不如卖出去,换取钱财来得实在,没有一点钱财,便是帝王,怕也难有权威啊,这后汉朝,从刘秀以南阳豪强为根基建国开始,根子上就已经开始烂了呀......”
这王玄翼,说桓帝、灵帝,但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呢?莫非,这闽王今后也想卖官鬻爵?对了,听说,自从他惩处胡家后,户曹的地位一落千丈,原先搞的什么国计院......好像接管了财权,好像越来越放肆了。
“也许,我等读的史书上,那些王朝末年的君王,也许他们本身并不平庸,书,都是后人写的呀,可是,王朝覆灭之祸却难以避免,”此时,王玄翼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就像个唠叨的老婆婆似的,又像是要把长年累月心中积蓄的话语一下子说尽似的:“人们,总是高唱着胜者的赞歌,以为胜者的一切都是光彩的,都是高尚的,呵呵——”
“昏君?呵呵,只要王朝覆灭,那些帝王,即使努力过,也是昏君啊,哦,之前那些建州叛军就骂孤昏君来着......”
“陛下,这......”林苏觉得需要开口表态一下。
王玄翼却是摆摆手,打断道:“骂一下,没什么了不起的,孤知道,孤经手的,其实就是一个烂摊子,空有君王的称号,内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削尖了脑袋往这里钻。呵呵,盯着这位置的人倒是多,现今,还没起来嘛,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智慧不够,或者实力不足,要说背后不眼红,孤都不信!”
不经意间,王玄翼已是将手按在腰间,像是要拔刀似的,饮酒饮得微红的双颊在笑中透着一股兴奋,隐隐有疯狂的感觉。
林苏愕然。
好像......那道士与闽王,还是有共同之处的。
此时,王玄翼的话语停住了,直直看向林苏,眼神有点奇怪。
“酒,怎么还没喝?”
罢了,喝了财宝就喝了财宝吧。
“陛下还没叫臣喝——”林苏松了口气,尴尬说道,便伸手要去揭酒的封。
“呃......你倒是拘束,唉,方才,孤说到哪了?”顿了下,王玄翼便继续说道:“这王座上的人啊,若是躺在王座上什么也不做,那他的脑袋说不定哪一天就搬家了。”
林苏直听得心惊胆颤的。
“所以,孤,不能闲着,更不能退,踏上了这一步,一闲,便是大权旁落,一退,便是粉身碎骨,便是身死族灭。所以,孤不能输,也输不起,闽国要强大,谁要夺闽国的社稷,除非从无数闽人的身上碾过去。
林苏耳里听着,心里却道:可恶,闽王这是故意的吗?这么多不该听的都给哥听到了,若到时候真的想杀人灭口,哥就去漳泉沿海做海盗去,当一个威风凛凛的海贼王倒是不错。
哦,对了,喝酒,酒喝了,说过什么,以及听到什么,也就都忘了不是?真是的,你要跟哥说,这还能怨哥吗?
想着,林苏也放开了,一股脑儿地提起酒来,片刻便狠灌了一大口,就像喝白开水似的。
啊,我呸!
简直叫人想吐......这什么酒?
苦苦的带着怪味的黄酒?这是街头小店里几乎不要钱的廉价酒吧?
有没搞错?
帝王的酒这么难喝?
莫非,是想这般敲打自己?
记得,当初周勃为汉景帝立下大功,为其召见赏赐筵席食物时,却没有餐具——这是故意敲打的用意啊。而今,说要哥陪着喝酒,却拿了黄酒过来,不是敲打是啥?
似乎听见林苏咳嗽,王玄翼转过身来,甚是奇怪。
“呃......喝得太快......”林苏忙解释道。
王玄翼愣了下,举起自己的酒道:“莫非,这等酒,你喝不惯?孤喝的也是这等酒。”
闻到那味,确实是一样的酒。
不过,林苏又疑惑了,莫非,王玄翼这么抠,还拿这等酒给那道士?
王玄翼笑了:“这就是君王的待遇,别人一般不喜欢的。孤特意叫侍从拿这等酒来,也体味体味市井小民的感觉。”
哇,简直......和吴王夫差,哦,是越王勾践有的一比啊,但是,何苦,将哥牵扯进来?
“也许,是侍从们拿错了吧,呵呵——”
林苏觉得王玄翼笑得有点可恶。
王玄翼却是在这时又转过身来:“孤为君主,万人之上,而不得自由。孤在想,有时候,孤还不如一介草民来得自由自在。”说罢,忽然看向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继续喝酒的林苏。
“陛下,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林苏尴尬地接话道。
王玄翼忍住笑:“孤,虽为君王,这手头也不是很宽裕呀,省吃俭用还是要的,唉,林苏,你可知晓,如何才能教金钱滚滚来?”
“这.....”林苏微愣,思索起来:“陛下可曾听说过这话吗?”
“甚话?”
“想要富,先修路。”林苏看着王玄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王玄翼却是沉吟起来。
过了好久。
“林苏,你可是世家子弟?”直看着林苏的双眼,王玄翼眼神庄重起来,再次重复道:“林姓世家子弟?没事,你说出来,孤,又不会怪你。”
世家子弟?
修路和世家有甚关系?
我去,莫非,哥还成了假装接近闽王的高级卧底?无间道还是?
不过,这前身的记忆里,确实没有世家子弟的资料啊,要真这样,他也不会那么悲催吧?
林苏滞了下,不由笑了:“陛下说笑了,林苏要是世家子弟,一定将世家的财宝搬空了,这劳心劳力的,挣的钱财还不如他们一个手指头,像那郑氏世家,这随手一扔,就是上万贯,都不带喘气的,只怕,家中这百万千万的也有吧,真真是比帝王还富啊......”
林苏很阴险,生生将这事扯到郑氏,倒是努力地为郑氏拉仇恨。
王玄翼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林苏这般贪财,有时言语还比较粗鄙,结合那些人传来的情报来看,实在是——不像世家子弟啊。
“林苏,你可知闽国为何不为邻邦轻易攻取?”
“山高路险,军民强悍。”
“不错,若是修了路,强邻大量的财力、军力投入,可不是闽人所能轻易抵挡的。”王玄翼饮酒说道。
林苏不禁吐槽起来了,在后世的飞机大炮导弹面前,真以为这些破险要管用啊。留着这些所谓的险要地势,自家却受穷,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守旧的人为何怕改变,这里头牵扯着他们的利益啊。
“陛下,林苏的见解是:这边境险要之处,自是不急着修路,先修后方的路,尤其中央朝廷牢固掌握的地段。”
不待王玄翼发言,林苏又说了起来:“那些繁华的都市哪里来的?不就凭借便利的交通来的吗?交通便利,尤其是水运便利,例如江海的转运之处就很好。如此,物资、金钱便能更快地集散往来,如此,焉能没有需求?有需求,何愁找不到活计?活计一来,人口焉能不增加?要是这通都大邑附近还有大片平原,水源充足,能够提供蔬菜粮食甚的,吃穿住行好了,不会精益求精?这般一来,城市怎会不繁荣?呵,想不发展成繁华的都市都难啊。故而如今,南方的大城市要多于北方,南方的人口较北方越来越多,主要是这水网密集的缘故啊。吴国所以富于闽国,大致也是这个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有点累了,林苏便拿酒当开水饮了下去,然后......忍住,忍住,使劲没喷出来。
王玄翼愣了愣,这家伙说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孤,向来只晓得,繁荣的商业能挣钱,能提供充足的税赋,但是,理论,也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听他这般一说,虽然笼统了点,不过,还是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时不时迸出个新词,如这城市、都市什么的,不过,想想,倒也能理解。
林苏却是说得激动起来了:“嗯,还有一句话,实业强国,科教兴邦!”
“科......科什么?科教?”王玄翼疑惑道。
“呃......”林苏差点断了说下去的思路,稍久才道:“就是工匠的技艺与塾师的教化可以强国,还有,那些办实事的行业能够给国家创造财富。”
王玄翼直看着林苏,表示愿闻其详。
倒不是林苏很想说这么多,主要,是方才王玄翼告诉自己太多,他注意力若是还在那上面就不好了。这样一说,正好转移注意力。
“林苏曾经在想,世家为何能延续千年之久?”
王玄翼陷入了思索。
“他们,就没有一点过人之处吗?”
王玄翼有点朦胧的眼睛瞬间睁大起来。
“便是敌人,就真的没有长处,可以供自己汲取吗?”林苏笑道。
这话......倒是新颖。历来评论敌人,总是要将之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当然,这些都是表象,呵,讲给百姓听的。官场士林中人,但凡正常的,都不会相信。这样想来,好像,好像,他们还真有些长处来着。
缓缓放下劣酒,林苏站了起来,浑身有了干劲,好似一瞬间找到了教师的感觉。
“世家大族,多拥有良好的家风和读书的习惯,这使得他们掌握了知识,掌握了话语权,也就掌握了相应的权力与财富,故而强大。而国要强盛,教更多的人有学识,自是免不了的。而这更多的人有学识,世家的力量自是衰弱。这就和卖东西似的。若是只有那么几家卖,这价格自是由他们断定。可若是很多人卖,那他们的优势也就不再。
至于‘科’,就是科技,就姑且理解做技艺吧。闽中、岭南雨热同期,这耕田,能够一年两熟一年三熟的,可是为何不如吴国的耕田收益来得高?不错,就是技术,闽中、岭南的耕作技术一直上不去。历来北人到南方总是较南人有优势,而且不愿意再回去,不就是他们技术占优吗?可不就是——凭借着这自中原传播出去的反复检验过的先进技术吗?”
“对了,那实业?”王玄翼问道。
“实业嘛,就是造船、陶瓷、纺织、采矿之类的行业,这等能为国家制造财富的行业......”
“好了。”王玄翼不想再听下去,摆手道:“可知军队当如何强大?”
“军队的强大,不是看外在的甲胄鲜亮与否,而是看——呃,至少,杀气,是少不了的。只是,军队的杀气是用血肉来喂的。史上继承平日久,内地的军队往往较边军易失去战斗力,林苏以为,就是缺乏实战拼杀锻炼来的杀气。”
长期没有打仗的军队,其真实战力是很让人值得怀疑的。就有点像做题一样,练出来的,林苏心中暗道。
王玄翼点点头,这一点,他当然看得清楚。
“那闽军如何可强过吴军?”
“兵力,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林苏拖长了音,想了想道:“然而,比较军队实力,以兵力比较,难免失当,当以战力比较。”
“战力?”
“不错,战力,包括单兵素质,包括战斗意志,还有军事素养,还有武器装备、后勤补给之类的,不一而足。”
王玄翼嘴边卷起一丝笑意,只觉得新鲜。
林苏则是不吐不快:“闽军人少,就更需提高战力,要有更先进精良的装备,要能够以一抵三之类的。”
唉,头有点晕啊,好像,是那酒的问题。
王玄翼笑了起来,大声道:“有点见识,呵,林苏啊,什么时候立下军功,孤封你为子男。”
啥......男爵?县男?真以为这玩意哥稀罕呀,有啥了不起的!不如钱实在。好像,还玩实封与虚封来着。好吧,有个爵位,在这古代,是地位的象征,好像还挺光荣的,只是,好歹......得是公侯不是?
林苏忍住了爆粗口的冲动。
王玄翼却是瞧见林苏的神色,笑骂道:“滚!”
“如此,臣告退。”林苏行了礼,犹豫着要不要带酒走,最后,还是带了,却听身后传来问话。
“林苏,方才,孤与你说了什么?”
听清闽王的语气,林苏露出醉态:“啊,方才,陛下说了什么,微臣醉酒,已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就好。
王玄翼点头:“去吧。”
林苏忙小步跑开了。
望着林苏的背影,王玄翼渐渐了收敛住了笑意,喃喃道:“有时候,孤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个少年郎?”
说毕,王玄翼将手在地上用力叩了三声。
方才林苏身后的树上落下了几个黑影,各个带着嗜杀的气息。
王玄翼脸上渐渐没了醉意,口里传出低沉的声音:“王玄朗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王玄朗的两个儿子,记得追杀。除恶,要务尽。至于,这林苏的身世......”
好久,才听到:“也得查一查。”
“遵命!”
自己这般,是君心难测吗?
自己,是君主,身边一切可能的危险,都需迅速而毫不留情地扼杀。
说罢,王玄翼望着温和日光洒下的金黄,又将目光投到远处的群山。山那边,是吴国,是待征服的疆土,是光芒万丈的宏图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