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步向前，道旁士兵们的低语渐入耳中。
“听说了吗？杨仆射已是奉旨领军御敌了。”
“呵呵，杨仆射一来，这吴国人这回又得头疼了。”
“对，能打败吴军一次，就能打败他们第二次、第三次......”
没想到，虽是文士，杨贤这家伙在建州军中还有点声名的。
杨贤已是率军抵抗吴军去了？难怪没见着他？
凭借他在流亡北士中的影响，还有战功成就的军中声望，难怪建州军会反正，会倒戈投奔王玄翼。啧啧，杨贤、黄铮这两张牌就这样一直被王玄翼握着，待到需要的关键时刻，突然放出，瓦解了叛军据险而守的防御阵势。
好像，众人都是王玄翼棋子的样子。
连杨贤这准宰相也......
想到杨贤，林苏心里又琢磨开来了。
君主用人，尤其这般有危机感的君主用人，应当，只是当用其价值。
杨贤，看来，还很有价值。敌人的存在，造就他的价值。
有话叫——时势造英雄。
建州军叛乱，便是势，那么，杨贤能当此英雄吗？怕是能。
闽北破吴军，皆少不了杨贤之力呀，何况，此人还曾经插手建州军政及将吏的拔擢。此外，世家大族骄横跋扈，想必，于王玄翼而言，实在需要其他势力制衡制衡。
当初，既是装病，那王玄翼也许早就晓得建州的变故了，却是隐忍不发，吸引建州军主力脱离他们擅长的山地东下。想来，这杨贤的起用......怕是早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前些日子，对于杨贤的事，可谓雷声大，雨点小。我去，他该不是早打算要从轻发落，却是故意扣住杨贤教那些求情者前来，而后收买人心？
啊，闽王老儿，这个混蛋。
也许，这王玄翼一开始就布局了。
借机将杨贤推往危险的境地，使得众人前来求情，将其高高树起，同时吸引杨家仇敌的火力，而后亲赴前线，自己迟迟不做决断。而这，至少可以吸引名士一派的众臣求情，而后做出好好考虑的样子。
如此这般，既卖了杨贤及流亡北士人情，又以杨贤为焦点挑动各派厮杀，激化已有的矛盾，从而——寻机强大自己的君权，毕竟，他们都需要自家做仲裁者，这权力便免不了一下子膨胀起来。
至于杨贤，这般将他推到悬崖的边缘，再将他救下，是否会使之感激涕零？怕是未必，不过，世家势力为了除掉他，使劲落井下石，这客观上，也将他推向君主势力的怀抱。
真是的，咋看，这闽王老儿都像是受益者啊。
但是，他既然出得牢狱，莫非，水落石出了？可是，不曾听说呀。至于借口......林苏暗笑，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借口。简单点，比如说太祖托梦，杨贤颇有忠心，需要戴罪立功考察一番，或者直接拿个死刑犯做替罪羊，等等，实在太多，难以列举完毕。推理是这般，不过，林苏还真不能轻易否定它。
呵，帝王两张口，咋说都有理！
好像......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自己，是不是得为自己盘算盘算？
这闽王老儿，不是易与之辈啊。
可自己乃是他的侍卫亲军。
捧圣卫？
所谓君主的得力鹰犬，侍卫亲军？
这闽王老儿何曾将自家视为得力手下？
或许，亲军之中还有真正的亲军？抑或亲军之外还有真正的亲军？
当初，民间传说，捧圣卫便像武皇的梅花内卫一般。只是，或许起初有这等感觉，现今，便像是寻常的武装似的。之前，捧圣卫似乎还对反对者使用酷刑来着，后来，好像就温和得多了。
莫非，担心捧圣卫势力过大？呵，倒也是。
帝王总是猜忌一切，因为觊觎宝座的人总是不少。
不觉间，林苏已是踏入了闽王与真人论道的草地，心里深呼了口气，罢了，闽王混蛋什么的腹诽暂且收起，好好应付眼下，才是正经。
“哈哈，林苏来了，快过来——”
叫林苏给自己打头阵，说实话，王玄翼挺喜欢的。
这家伙，有些机灵，能懂得自己的意思，还有点小狡猾，用来对付他人，倒是不错。
捧圣卫虽有敲打，但明面上究竟是自己的侍卫亲军。这样，也算重用林苏，也算是一种荣宠。
亲军之中的杰出人物，了解他们的底细还是需要的。毕竟，身边混进来不安定分子，总是教人不甚爽快的。
只是，此人嘛，据说原先是建州军的一名伙夫，却有些学识，料来是被抓壮丁来着。分明像是士子，却被抓壮丁充做了伙夫，也正是世事无常啊。
事有不平，关门，放林苏。
“林苏见过陛下。”
“来，坐。”
林苏也不客气，索性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眼角瞥见一个身上道袍破得堪比乞丐的家伙。
没醒？
打盹......
君王面前打盹？
有个性！
林苏斜眼瞥见王玄翼嘴角的盈盈笑意，那笑，不像是伪装的。
闽王这家伙是务实的，或说功利的，能在他面前这般轻慢却不引得他反感的人，或者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毕竟，日日夜夜处心积虑的人是劳累的，是渴望一两个至交的，或者，这位道士身怀绝学，需要闽王做出姿态、予以重用，至少千金买骨的用处还是有的，又或者，就是这位道士乃是有名的得道高人，礼贤下士对于他而言大有好处。
此外，林苏记得，先前那个造反的王玄朗也是道士。
道士，又是道士。
闽国的道士地位崇高，而王玄朗以道士身份造反，闽王又礼遇道士......这未尝不是做出姿态给无数道士看哪？瞧瞧，谋反的是王玄朗一人，与其他道士无关，这般一来，还是有助于建州地带的秩序稳定的。
忽然，林苏暗自吃惊，面前这位放诞不羁的道士很像记忆里的某位。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
“道济！”无意间，惊讶的林苏已是说出声来。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那名半醉的道士忽地睁开了双眼，灵敏的耳朵动了动，口中喃喃：“道济？此是何意？奇怪。唉，这个名字，做自己的别号倒是好，嗯，学成大道，兼济天下，倒是不错，不错......”
“做甚？林苏，愣着做甚？还不见过先生？”
“先生？”林苏心里奇怪，但还是认真行礼道：“见过先生。”
被称为“先生”的破道士像是点点头，又像是摇头，不以为然，好像没睡醒，又好像林苏之辈乃是俗人，不足以交谈似的，很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林苏心里却是波涛汹涌，这个世界如此奇怪，莫非宋朝的道济和尚还穿越时空？唉，不，他是道士，何况，还缺把扇子。
道士将一把不知是竹子还是木头制的扇子举了起来......似乎喝酒喝热了的样子......而后，扇了会儿，又放下了。
林苏无语。
他分明是沉睡的样子，还能瞧见自己的心里话？不过，道济只是个传说罢了，还有，人家是个和尚来着。
毕竟，这位得道高人话语向来不多，方才话里的字数......已是接近标准了，孤，本想教林苏协助的，帮忙教他开口说说这治国理政的道道的。
只是......什么声音？
打酣声！林苏瞧见道士的口中挂着一串晶莹，当然，那不是酒。
这是答辩结束的意思？
王玄翼苦笑。
感觉猜到了什么，林苏道：“陛下，唤微臣来不知何事？”
王玄翼只好道：“没事，就唤你过来喝酒。”说着，便潇洒地将侍从取来的酒壶往林苏身上一扔，转身就起步向前走去。
林苏忙不迭地接了摇晃的酒壶，只是手忙脚乱地有点狼狈。
两人都没发觉身后酣睡的道士睁了睁眼，瞧了瞧林苏的狼狈样，嗤笑了下，又躺了下去。
喝酒？
不过，印象里古人的酒很难喝呀。
唉，帝王的酒想必要好喝吧，只是不知是剑南烧春呢，还是高昌美酒......要不，先拿着，看看君主经手的酒拿出去能卖几个钱？喝了，就可惜了呀。
嗯，就这样定了。
泥土湿润的味道夹杂着花草的芬芳散发开来，伴着清凉的风儿，置身于蓝天白云之下，饶是平凡，在这个宁静的世界里，照旧教人感到忘我的空灵。
林苏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随着闽王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行去。
至于闽王的侍从，只是在远处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知陛下这是要前往何处？”林苏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
猛然听到这话，王玄翼站住了，缓缓回身。
“对呀，孤这是要去哪？”
呃......林苏差点没拿稳手头的好酒，哦不，是财宝。
王玄翼叹了口气，也不顾地上脏乱与否，索性坐了下来，饮了一口酒，仰望着远处，忽地用手指着一座座陡峭的山峰说道：“山河雄壮啊知道吗？这块土地，曾经是太祖和他的得力臣子流血拼命打下来的，几十年了，这儿，一直是王氏的江山，尽管曾经不知抛洒了多少血肉，如今，它还是这般雄壮，供养着无数的子民，维持王氏君王的尊贵......”
林苏不懂闽王想说什么，不过，听就是了，便也随地坐了下来。
“可是，这等尊贵，不是没有代价的啊，同是姓王的，可是这一个个姓王的眼睛，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谁也不肯退让，谁也不肯放弃，人人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乞求怜悯，呵呵，那只是弱者的可怜样，一点用没有......”
王玄翼猛地站起，双目变得血红，血红之中透着一股坚毅。
“昔日，孤的父亲对孤说，既然生是王氏人，就得过下去，不是天生姓王的就一定活得高贵的，尔虞我诈，又算什么，要想活得高贵，要想活下去，就要有城府，要有手段！谁也不能轻易相信，孤不能，孤也不敢轻易相信！”
“废王的屠刀举起的时候，孤知道，孤不能再沉默了，于是，孤反了......当尖刀刺入他的胸膛时，孤还有些兴奋，饶是我等身上几乎流着一样的血，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王玄翼笑得有点发狂。
林苏感觉不对劲了，讲这些干嘛？
“王位是一把魔椅，坐上去了，就很有滋味，就很让人不想下来。至尊的权力，无上的荣耀，这些感觉，很好。既然是王氏子弟，他们可以为君，孤为何不可以？莫非，因为孤......孤的母亲只是个婢女？哈哈——”
“孤就是要让他们臣服，一个婢女的儿子照样可以为君，照样可以叫他们低下高昂的头颅！同姓宗室？世家门阀？高贵血统？呵呵，都得是孤的臣子，都得在孤面前拜倒......”
林苏只觉得额头渗出了冷汗，闽王连这些事都对自己说，可不是好兆头啊，有句话叫——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啊。
卧槽，今日到底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