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巡视的林苏站立着不动了。
因为,他发现,前头——郑仁兄与詹仁兄谈了好久,就像,就像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一般,就近一些士子出身的卫士亦是听得不知所以,连自己的到来都未察觉。
这郑元......真是的,自己,明明是叫他套这詹仁的话来着,来监视监督这个来路可疑的家伙的,可是,如今,他这是做甚?聊天聊地吗?
玩忽职守?!!
不爽之余,林苏无比愤慨,哥这次,都早起巡逻了,你等,居然,还偷闲?亏还是闽王亲军呢?这要偷闲嘛,也得哥来不是?
不过,这些绿叶,很好地衬托了红花——哥伟大的敬业精神啊。
莫非,是什么惊人的宫廷秘闻?不怕知道后教王玄翼给砍了——杀人灭口?不,估计不是......该不是什么爆炸性骇人大新闻?
啊,这个可不能错过。
罢了,先偷听一会,嗯,就一会......啊不,是光明正大地偷听,为了关心国事的美好传统,哥,就偷听一回了。
哼,谁叫他们没注意哥来着?
想罢,衣甲整肃的林苏嘴角已是泛起一丝笑意。
此时,仰起头来长叹的詹仁已是低下头,脸上,更是一副庄严的样子,双手并宽袖置于背后,还来回踱着步子,那郑重的情形,隐隐,像极了林苏印象里的一些老师。
林苏吐槽了下,这詹仁,怕也不是什么谦逊有礼的好家伙,当时面对自己的时候,就彬彬有礼、毕恭毕敬的,可是,对自己的僚属,就,偏偏,好像是因为说话激动而慷慨激昂的样子,这,实在是......有点可恶,这要装B嘛,也是自己装才是,怎么可以这样?
不知道一旁林苏心里贼贼的嘀咕,詹仁已是继续说道:“我闽国的商税主要来自设关抽税。这,本也无甚......只是,当初,太祖雍容下士,招来蛮裔商贾,敛不加暴,而国用日以富饶。而今嘛......龙溪地处要道,便设有多处关口收税,江上的商船往来,已是大不如前了......”
曾经的曾经,闽国商税较轻,而今较重,林苏点点头。
毕竟,原先长安街的情况,自己,还是知道的,现在,贵宦官吏纷纷盘剥商户、农民,就像对待羔羊一般,不待羊毛长齐,便使劲拔取,大肆聚敛民财,这,对闽国王氏的统治而言,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还有长生牛米。”说到这,詹仁又是一声长叹。
长生牛米?接近了兀自说话的詹仁,林苏眨了下眼睛,心道:啥东东啊?不过,哥,倒是知道长生粥的,齐云圆社就有卖的,要不,试一试?
“我闽国官府以牛贷民,牛死,百姓,需得岁输米,故而名曰长生牛米......”有卫士叹声道。
苛捐杂税?哥差点没听懂啊这是,真会找名目。
詹仁已是独自唱起了歌儿,虽然,声音有点悲凉,又不似滑头的感觉了。
林苏不禁细听了起来。
“青青春后草,际天满长道。不愿眠醉人,不愿侵农稻。
日养官牛壮且肥,耕破晓云连岸岛。玉粒珠颗雪堆盘,当餐为问伊谁造?
扪拭浑胜侬家儿,爱护何曾侬家宝?午晴放卧柳阴边,晚凉牵饮清池左。
奈何岁久日疲癃,吁嗟牛儿就衰老。问言痛割剧锥刀,又见稻田伤旱潦。
可怜一朝随物化,长生无米堪栊捣。驱儿拥债入东邻,推门吏急如星火。
田荒牛损儿就奴,老妻夜哭伤头皓。从今得牛休趁耕,自挽牛犁免愁恼。
愿牛长健田长丰,老稚团栾得相保。吾君神圣仁且明,期与王民日皞皞。”
牧牛歌毕,林苏大概听懂了——歌词中,这户人家因死了牛,被迫卖儿借债,并且,从此陷入了困境。其中,民众所受剥削之重,分明可见。
这,好像是在伤悼因此受灾的众多底层百姓。
闽国的赋税,极为沉重啊,林苏心里说道。
只是,这般,国库还是缺钱......比如,连亲军的粮饷都快发不动了,再比如,自家的行径,就接近于自力更生了。
至于克扣......呵,林苏倒不相信,王玄翼会克扣军饷,他,毕竟是借助武人支持才上台的。何况,纷扰乱世里,敢对武人这般......小心一个兵变就将他赶下台去。终究似五代,别以为他们不敢的,惹急了,乱刀砍死皇帝,也不在话下的。
想到这,林苏脖子一冷,如今,自己只算得上暂时安全而已。
“而今,天下赋税之多,令人担忧啊,”似乎很是忧国忧民的詹仁挥起袖子,举例说道:“比如,清溪县这一个新建的县,大概有三千余户人家,但是,每岁要缴纳六万余贯钱。”
虽然,不久前,这个世界里,林苏见过金灿灿的万贯钱财,但是,那是在闽地经营多年的高门大族,拿出这些财物不算什么,可是,这些百姓嘛,就......也便是说,这本是场镇级别的清溪县,如今,每户每年平均要承担二十贯钱的赋税,还是相当沉重的。
詹仁已是继续说了开来:“除了各色渔税,还有其他杂税:橘园、水磑、社酒、莲藕、鹅鸭、螺蚌、柴薪、地铺、枯牛骨、溉田水利等等,不一而足啊。”
古人,很有创造力啊,杂税的各色名目,不怕没有,就怕你想不到啊,林苏心叹道。
而闽王,还未完全废除这些赋税,要行善政,或说收买人心,就干脆一点嘛,为何如此......国库,想来,很缺钱吧。
也是啊,即使贵为君王,没有钱粮发,没有给点希望的话,谁肯跟着他干?
至于一些勉强过活的武人,若没点饷钱的话,被有心人一挑拨,兴许,就将刀口对准了他吧?
“好在,今上已经废除了身丁钱。”詹仁停住了脚步。
林苏知道,身丁钱,也就是人头税,是原先闽国征税的项目,据说,按照规定,凡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百姓都要缴纳身丁钱。
回身看了众多望着自己的卫士一眼,詹仁说道:“想当初,为了防止百姓隐瞒人口与年龄,朝廷颁发了严厉的刑法:‘诏民有隐年者杖背,隐口者死,逃亡者族(族诛)’......”
够狠,林苏心里一惊,忽然觉得待在建州军中、待在杨府中的自己,很是幸运。
哦,对了,好像五尺七寸恰好是自唐以来征兵的身高门槛,自己偏偏符合了这个标准,难怪会被抓去,那些士兵倒是有眼力......等等,不对,按着乱世各邦的习惯,兵力自是越来越多的好,尤其这个缺人口的闽国里,征发青壮充军实在是寻常的事,倒也未必在意哥的身材。
哎,辛亏,自己是待在似乎有些战力的建州军中,不过,不幸中万幸的是,哥,没有被抓去当削减敌军火力炮灰,当人肉盾牌,最终侥幸保得一条命,他们算是军纪严明,且较忠于闽朝廷了,不知,何时再见着这闽军中较为强悍的建州军?
在林苏慨叹之际,詹仁已是说开了:“这朝廷的身丁钱,其征收税额逐年加码,初征时......嗯,是每丁十文钱,继而加倍,至于十倍、百倍,米粮,亦是这般。尤其漳泉,所受颇重。”
漳泉尤甚?呃......哥的前身乃是泉州士子,只怕,也是不能幸免,不过,好歹成了乡贡生徒,离科举进了一步,可能就鲤鱼跃龙门了,可能就可影响朝廷了,只是......现在看来,事情泡汤了......据说,是世家子弟干的,只是,是谁家呢?这,似乎得好好琢磨琢磨,毕竟害过前身的,自己少不得提防着点,万一,对自己不利就不好了。
而詹仁又落下一句话:“便以漳泉二州来看,二州的身丁钱改征粮食五斗,比粮食还多。”
就像一个重磅炸弹落下似的,一些出身贫寒的士子,哦,现在是叫卫士,开始纷纷诉苦起来,他们,多少都有些同感。当然,他们,还是未注意到林官人的接近。
“至于闽国朝廷征税的斗,特别大,和汴梁朝廷的斗相比,闽国的五斗相当于汴梁朝廷的七斗三升......”一扫曾经沉着的神色,詹仁有点激动起来:“闽地地狭人贫,终身庸作,粗了身丁,不能输纳租税之家,至于父子流移逃避,甚或,生子往往不举,人丁户口岂能增长?而除此之外,黎民百姓,还要负担其他杂税......”
说罢,詹仁呛了下,似是喉咙为甚所堵住,说不出话来似的。
其受剥削之重可想而知,这朝廷,够会盘剥的啊,照这般下去,闽国不灭亡才怪啊。
这场刮油水大宴中,宗室王族,有无参与,林苏不大清楚,不过,按照历来朝廷官场的作风,诸多官吏那随时出现的附加税、回扣、孝敬啥的额外收入怕是有增无减的。
可是,这詹仁这般说......林苏眯起了眼睛,莫非,想挑动亲军对闽朝廷的不满,抑或,是想——迷惑自己的部属,难道,他......与吴、越细作有关?
紧紧盯着鹤立鸡群的侃侃而谈的潇洒的詹仁,林苏的眼神愈加锐利起来。
自己,为闽国、为王玄翼这般卖力,已经得罪了吴国、越国,若闽国生乱,为其所并,对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福州西面,信军依旧。
好在,虽然自建州至福州的江面广阔,福州水军的力量布置,他们,为了发挥有限的力量,基本上,是在闽江的外围或江口布防。
当他们来援时,怕是......来不及了吧?
此外,福州水军精锐正布防在吴、闽的海上交界与漳泉海面,而且,近来,其一些战功卓著有威望的将领已被调走,整支部队还未形成坚强的向心力。
带着一些部众左移,迅速接近福州城墙,抛上抓钩长绳,陈铁急率麾下勇士百人登城,砍死几个懵懂的守兵,立即打开福州西门,众多眼睛发红的建州兵一拥而入。
眼前,有点静。
哼,福州军果然缺乏防备。
不对,奇怪......据说这儿有一支闽王的亲军的,但是,情报中说,他们,不过是些新组建的人马,战力不怎的,况且,已经被闽王免去了箭羽......呵,果真是昏君,箭矢,需得有两至四片箭羽,令箭飞行时更稳定。闽军的箭羽,一般取用水鸟的羽毛来制,其中,多以鹅及鸭的羽毛为上佳。没了箭羽,这射不准的箭矢,还妄图对敌军造成什么杀伤?
一旦自家逼近,嗯,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来了,有埋伏,也不过是一群给自家送首级、送军功的家伙。
单兵近战,自家可不怕了他们,自己手下的建州勇士,可都是经过连年征战从沾血的刀口滚过来的。
陈铁心中自信满满,看向凌晨王都那清冷街面的眼神中,已是充满了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