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翼脸露关切之色,心中却是疑惑:今番,自己只是心血来潮,故而到访陈府,当然,也不教一众不甘寂寞的臣僚在自个耳畔喋喋不休,只是,这样,便遇见了带血的陈渊?
建安郡公?柔德夫人之子,陈观察的后人......
好罢,其实,自己,也是对这个昔日闽地的主人之后有点不甚放心,而今,正是闽国风云四起之时......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想必,陈家也没那个心思了吧?
已为大夫包扎好臂膀的陈渊正待说出准备好的话语,却为这个陌生校尉异乎常人的言语惊住了。
吃饭?
闽中怪人,何其多也?
不过,倒也碍不着自己什么。
吃饭?应当说进餐,哼,果然是粗人,世家官胡利鼻里轻哼,心里腹诽:这个叫什么林苏的人,不管再如何能诗善赋,都只是个投机取巧,粗人,终究是粗人,与生俱来、出身寒微的卑贱粗人。
“陛下体恤臣民,让陈郡公在此吃饭,真是一大盛事啊......啊,王恩浩荡啊......”没甚腹稿,林苏便装作欣喜,没头没脑地说道,却是打量着大厅布置,以及,陈府上下人等的脸色。
我去,你个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人胡利,要哥破案,哥便一下子就破得了案子啊,当破案是过家家啊?
今日,闽王到访的有些匆忙,可是恰在这当口,陈郡公却遇刺了?是否,也太巧合了点?不行,哥可是伟大的泉州神探呢,呃,这样尽心考虑,好像为闽王霸业做贡献了?
想当初,唐定鼎天下的关键之战——是李世民与王世充、窦建德的交手,此后,扫定南方,几无悬念。林苏自是晓得,虽然中后期有些弊政,可在真正的盛唐之际,唐廷对南方轻徭薄税的政策确实赢得了地方士民、部族的支持,当然,这也与南方落后于北方有关。
到唐末北地藩镇动乱之际,南方各势力,基本上还支持朝廷,而因接受儒学灌溉而开化的闽地,更以拥护中央而闻名。
林苏越想越觉得,在这个类似五代的时空里,当北方陷入连绵战事与胡骑冲突之时,南方的闽地,似可作为复兴大唐旗号的根据地,再想及华夏人扬眉吐气的汉唐雄风,心中不由有些激动。
也罢,哥,需要赢得闽王的信任,实现重光大唐的包袱呢,好罢,其实,也是为了救出杨贤,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权位,或说,立点不小的功劳,借重闽王的力量,与看自己不顺眼的某些势力抗衡,免得,只想保全自己而未必可得。
目前嘛,还是应付眼下形势要紧。
眼前这名不知如何讨好闽王而崛起的校尉,恐怕,是个草包而已,唉,王氏君主一代不如一代了啊,看来这闽国江山......想到这,陈渊稍稍降低了戒心,心中一喜,脸上露出感动之色。
这王恩......呵呵,好浩荡啊,浩荡到让人无语凝噎啊。
这林苏......讲的什么话呀......
胡利及众臣僚脸皆一滞,继而纷纷忍住了,这家伙,很会逢迎,教人汗颜,只是,这陛下,也太放纵林苏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了吧?
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衰颓也,我大闽,不可重蹈前人覆辙,众人心中热血沸腾,脸色发红,仿佛为正义之气所吹红一般,似乎马上就要而上前直谏。
其实,王玄翼也有点无语,只是,想到这林苏狡猾的性子,及其隐秘的眨眼动作,直觉得,这家伙,可能还有后招,还是忍住了喷饭,便摆摆手,止住了众官人待说的话,一锤定音道:“林苏,你是亲军校尉,职责所系,有甚话,快道来,勿再说甚无关紧要的话......”
行,你老板,你厉害,心里不住说了句,林苏已是转向陈府的管事,问道:“郡公有伤在身,本校尉不便询问,你作为陈府管事,可知,当时,发生了何事?”
已经收到陈渊眼神讯息的管事沉吟了会,方才陷入了回忆:“哦,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公爷正欲观赏花园,突然一个凶悍的蒙面人冲到了眼前......公爷一时措手不及,竟教刺客一把扭住衣领,以致于一时无法脱身,着急之间,侥幸取出佩刀向刺客......嗯,当唤作贼人,向贼人砍去,不想,那贼人灵活地避开了砍刀,于是两人对打起来......然而,贼人应是特意派来的高手,没几下,便砍伤了公爷,而正在这时,某率仆役们前去,贼人一时下不得手,故而逃开,可这时,陛下驾到,公爷只得出迎......”
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何况,陈渊那惊人的伤口,方才大家也都瞧见了,只是,林苏仍不住重复了一遍:“便是说,这——郡公的臂膀,是贼人砍的?”
“自是......呃?”管事一急,忙赌起咒来:“郡公创伤众皆看见,如老奴有妄言,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人脸皮齐抽,亦是越发无语地看向林苏——这林苏,亏为校尉,到底什么想法啊这是......不是常人啊他!
林苏只是淡笑:“管事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说完,没几下,便有两人给陈渊端来了饭菜,虽然王玄翼为了形象,将自己给予陈郡公吃食的档次提高了点,但这些“美味佳肴”,在众臣眼里,算是很一般了,或说,很简陋粗淡了。
不过,陈渊显然也已饿了,有点饥不择食,见到“丰盛”的饭菜,很是恭敬地谢过闽王,便大肆咀嚼了起来,看起来,不甚像文雅进餐的郡公似的,也不像王都贵人似的。
“哈哈哈——”见到陈渊吃饭的模样,林苏突然大笑起来。
在场的人全呆望着林苏,不知他为何发笑。
扫视了陈渊的四周,林苏脸色一正,猛地朝陈渊大声道:“大胆陈郡公,快把自残行凶的真相招来!”
陈渊愕然。
众人亦是讶然。
自己,莫非得了癔症?
不,就是这教人厌恶的林校尉说的话!
疯子啊这是......叫你查案,搞什么鬼呀你?
疯了,疯了!
“林校尉,这......”陈渊很是无语的样子。
这......从何说起啊?
这陈渊,似是对陛下很是恭谨,并且,很是听闽王的话——教其尝尝淡饭,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形象地大嚼起来。
只是,怕是“装”的有点过了吧。
作为理应娇生惯养的贵戚子弟,能忍得剧痛出府相迎,又能吃得下粗淡饭菜,神色自然,怕,也不是简单之辈,林苏心中啧啧称奇,同时,也看到王玄翼眼里快速闪过一丝讶色,恐怕,他,也想到了这点。
当然,这些还只是猜测,也未必是真的,不过,林苏敏锐的目光已经瞧见陈渊眼里闪过的一丝杀机。
怎么,事情紧急,还想杀害闽王不成?
林苏发现,此次出行,闽王随行的护卫不算少,却也不算多,而陈渊隐隐向手下人动了动眼色。
陈郡公的居所,竟然出现了袭击的贼人,而闽王突至公府,怕是......不甚妥当吧,万一,万一,为贼人所伤,岂不是......王应德没有再想,忙率领大批全副武装的侍卫军军士冲了过来。
“陛下——”王应德跨步上来,行了个军礼:“闻有宵小作乱,陛下万金之躯,应当小心为是,臣心中忧虑,不得不率军前来,望陛下治臣不敬之罪......”
“爱卿何罪之有?”王玄翼挥挥袍袖,示意起身,微露赞许之色:“若大闽臣民都似爱卿这般,何愁江山不兴?”
话语中隐隐有所指,胡利稍稍眯起了略显浑浊的眼睛,却是不语,盘算起自家在将来大变乱中可能的利害得失起来。
“陛下所言——臣,甚是汗颜。”王应德忙说道,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本分。
莫非,闽王对自己不放心,要教闽兵捉拿自己?不,不可能吧。不过,这闽地,本就是某陈家的东西,本就是某的天下啊,王氏夺某江山,给予自己一点施舍,便想打发自己?并以此作为炫耀自家德政的本钱?陈渊心中不忿道。
见众多王氏亲军前来,直觉得不怀好意,陈渊心中一惊,却是强作镇定,拱拱手道:“陈渊,给陛下添麻烦了,竟然劳烦大军前来,真是......”
看上去,陈渊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对闽王的关怀很是感激涕零,很是受宠若惊,明明是一副好贵戚的模样。
此时,闻听林苏大喝,许多亲军一个激灵,以为出现了刺客,忙抽起横刀自四面包围了过来。
对了,这陈郡公还没解释呢?
见刀枪伸出,陈渊稳住心思,感激了一阵,有意无意似地,忘记了回答林苏的问话,而这时,却有人出头了。
“莫非,陈郡公还是自己砍的不成?”胡利冷笑着说道,他看这个骚年不爽很久了。
真是荒唐透顶,还有自己砍自己的不成?众官纷纷窃笑,继而又面露不快,自闽王即位的这些时日以来,闽国的亲军,尤其是捧圣卫,可是越加飞扬跋扈了啊。
“恭喜你,猜对了,陈郡公,就是自己砍的。”林苏淡淡地看了胡利一眼,心道:你咋就这么后知后觉呢?咋当上户曹尚书的?哦,世家大族啊,有的是能量啊,呵,哥,差点忘了。
“......”
“陛下的饭,不是白吃的。吃了它,心里就会与陛下亲军,包括本校尉,说予实话,这言行举止之间,便会表现出来。现在快些招供,陛下仁德,还可从轻发落!”林苏再次道,玉石般的正气之音回荡在整个大厅里。
为何就盯着本郡公不放呢?这破校尉。某这伤口,莫非还是假的不成?
“要某招什么?”见林苏逼问,本来像是好性子的陈渊心中生怒,却是一脸无辜,还不忘展示了下:“某怎么会砍自己,怎么会下得了手呢?”
既然死不认罪,那,就怪不得哥了哦。
“怎么,陈郡公以为这事天知地知你知他知,而今我大闽义士便会不知?”林苏浅笑,继而毫不示弱地紧盯陈渊的眼睛,一字一语道:“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的——是自己砍自己!”
见陈渊生恼,愤而扯掉止血的白布,林苏借机仔细查看了下伤口,闻了闻血味,发觉并非红酒之类伪装的掺和物,点头肯定道:“不错,这伤口不假。”
满堂大哗。
这林苏,说陈渊自己砍自己,可是,却又承认——这陈渊的伤口,确实是真的,这说黑是他,说白也是他,这不糊弄众人吗这是?
林苏口中继续说道:“林苏以为,打着打着,不由把心一横,便挥起手中的利刀狠狠向自己砍去,陈郡公,林苏说的,不知,是也不是?”
这是续说故事?还是回复现场?
陈渊面色不变,心中却是大惊,这人,咋像是看见自己所想所为似的,而口中却是依旧道:“林校尉既已认定此事,本公便是说不是也得是了。”
听到这话,王应德有点疑惑,这林苏,平时打击无赖破皮,保护商户的,倒也不错,可如今,这是怎的了?犯浑吗?
林苏心里,却是感慨万千,这取而代之却仍旧理礼遇的现象——这陈观察一族与王氏一族,隐隐便如柴荣一族与赵匡胤一族似的。虽然,表面上,老赵家礼遇柴家后人,可是这心中的提防,只怕是少不了的。
所谓不杀的祖训?庄重地刻在石碑上?呵,不代表不能使其残废,抑或,莫名其妙或悄无声息地灭族。
那朱重八同学,当皇帝后,不是还给一帮给自己打天下的功臣发什么免死的丹书铁券吗?到后来,为巩固皇位,杀他们时,这些小物什,不知又顶了多大用?
或许,想得有点坏了。只是,当初,对曹操这个大老板,张绣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结果,第二次投降终为曹操接受了,为此,曹操还赢得了大度容人的美名,但,怕是少有人注意到,多年后,这张绣家族,最终,还是让曹操的继承者,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抄家灭族了。
当时,曹操与袁绍的决战即将爆发,而曹军兵力不多,张绣军队的加入自是教其如虎添翼。枭雄人物,能忍得好长一段时间,并借此捞取资本,恐怕,却会在心里记住敌人,一有机会便让其狠狠付出代价的。
而今,这闽王,要说对陈家没有一点担心,林苏是有点疑虑的。
“不知有何证据?”见群情激愤,胡利大步上前,怒视林苏,沉声说道:“莫非,贵为校尉,便可诬陷良人?”
见形势逼人,林苏依旧凛然不惧,淡淡说道:“胡尚书为何不辨是非,便要为陈郡公找说辞?”
“......”王玄翼欲言又止,他,本还以为林苏真有什么新看法呢,只是,目前看来......
他,是想为自己清理可能威胁王权的障碍?只是,这也太风声鹤唳了吧,这陈渊......嗯,倒似乎,也难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毕竟,是闽中旧主之后,亦不可不防,但,这小子的说辞也实在难以服众啊。
莫非,是与陈郡公有龌蹉?想借自己的手除掉他?只是,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不然,这番触犯众怒,还毁了自己效法太祖善待陈家的牌子,严惩一番......罢了,他不必为官吧,自己,也不能丝毫不顾及众臣啊。
王玄翼似乎没站在林苏的角度想——若是林苏失去亲军校尉的身份,而杨贤又在牢狱里的话,那些失去既得利益之人,会肯善罢甘休吗?
一些自恃血统的世家人怕不愿与“贱民”计较,可是,其他人呢?
林苏顿觉一冷,周遭似有无数利刃般的寒光,向自己逼迫而来,紧紧捆住,要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