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翎一言不发,专注喝水;沈念念微微垂目看着四方桌上的香炉里头丝丝冒着轻烟,贺昀则目光灼灼落在叶翎身上,动都不动一下。
叶翎再一次提起水壶给自己倒水的时候,竟发现茶壶已经空了。
刚想叫小喜添些水,便被旁边的男人将茶壶从她手中亲亲昵昵拿开,温声细语道:“一会儿还要吃饭呢,只喝水可不好。”
见沈念念和贺昀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叶翎慌忙收回手,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
开始上菜的时候,褚越像是终于想起正事,看向对面的贺昀:“贺公子千里迢迢上京,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贺昀对上男人深沉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怵,很快移开视线:“听说王上将推行考举制,这对我们这样普通的读书人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打算来碰碰运气。”
普通的读书人?呵,能有门路打听到这样的消息,又哪里会是普通的读书人。
对贺昀,褚越迎娶沈孟离的时候也是有所了解的,贺家在边境可算是高门大户,若不然也不可能有机会与沈孟离有交集。
“贺公子现在何处落脚?”褚越一边为叶翎布菜,一边问。
叶翎撇着脑袋看他,一脸“你干什么”的表情,以前怎么不见他这般贴心?
贺昀:“求学期间,暂住知兴堂。”
褚越点点头,难怪今日会在此遇到,知兴堂一月三天假,每旬的最后一日可出堂门。
“看样子念念早已知晓贺公子来京了!”男人看向一旁的沈念念。
沈念念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闪过几分慌乱,慌乱中又透着几分楚楚可怜,让人不忍责怪。
“是,我与公子已经见过好几次了。”沈念念咬了咬唇,说完又望向对面的叶翎,解释道,“姐姐勿怪,念念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只是……只是……”
她美目低垂,怯生生看了一眼褚越:“只是怕将军误会姐姐,让你们生了嫌隙。”
一直一言未发的叶翎默默瞠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审视她片刻后,长长抽了口气。
想解释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想要戳穿她那点儿小心思又觉得小题大做了些。
况且神念念这话将她和谢昀的关系摊在了明面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她不知褚越为何出尔反尔,明明说过会放她走的,现在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给她和离书。
但她知道的是,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与旧爱藕断丝连的。
或许谢昀的出现,便是转机。
褚越看向叶翎,叶翎只好放下手中的筷子:“妹妹都是为姐姐好,我又怎么会怪你。不过……”
她目光落在谢昀身上:“让我没想到的是,你来了京城,居然是念念第一个知晓的。”
她这话隐晦却又直接,不知是在暗示他与沈念念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还是抱怨他没将她放心上,亦或是两者都有。
但这话当着自己夫君面说出来,难免不妥。
褚越面色果然变了变,将筷子放下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陪你们用膳了。”
说着一把将叶翎拉起身:“夫人与我一道回去吧!”
“……”叶翎看着一桌子菜,“我没有事要处理!”
不必这么着急忙慌的,连吃饭的时间都不给。
“香囊绣完了么?”褚越看着她淡淡问道。
叶翎一愣:“没有。”
话音一落,褚越已经拉着人挑了竹帘出去了。
直到上了马车,见男人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叶翎这才回味过来。
褚越是因为她那番话生气了。
不过这般正中了她下怀,越生气越好,最好容忍不了她了,一纸休书将她给休了。
“我与阿昀的事,想必将军是知道的。”随着马车一摇一晃,叶翎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凄楚破碎,“当初若不是圣上的诏书来得突然,他便准备要去侯府提亲了。”
褚越慢慢睁开眼,睨着她半响才道:“听起来,夫人似乎非常遗憾啊!”
叶翎期期艾艾叹了口气:“我与阿昀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将来的夫君出了他,我从没想过会有第二个人。”
“第二个人是指我吗?”褚越不疾不徐问道。
叶翎看他一眼,心道,这还用问么?
“他来京城,既然能与念念联系,必然也能与你联系的,但他却选择了沈念念而不是你,想来……他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你。”褚越看似非常好心地跟她分析道,“夫人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叶翎一时语塞,没想到说了这么多,他竟成了开导劝慰的角色。
“说的简单,感情这种事,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叶翎苦笑了一下继续道。
“你说的不错,”褚越点头,十分赞同,“忘掉旧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换个新人重新开始,夫人觉得我如何?”
叶翎:“……”
怎么还毛遂自荐了?难不成他与那有夫之妇没戏了?
正此时,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只听得外头唐煦的惊呼声,叶翎东倒西歪,脑袋狠狠要砸向车壁的时候,被男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小心。”褚越一手撑着车壁,一手拦着她的肩。
一瞬间叶翎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让她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即便是当年他将她视若仇人的时候,每每被他用在怀里也会让她有种莫名踏实、安全的感觉。
现在依然如此。
一阵摇晃过后,马车终于稳稳停住。
叶翎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谢、谢谢啊!”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褚越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过叶翎并未看见。
她掀了帘子朝外看起:“发生什么事了?”
唐煦看了一眼倒在马车前的女子:“方才那女子突然被两个壮汉扔出来,要不是属下眼疾手快,这要是碾了上去非死即伤。”
叶翎伸长了脖子瞧,倒在马车前的女子穿着灰扑扑破旧的小袄襦裙,脚边一个打着补丁的包袱,包袱半散着,露出了几本书的一角。
那女孩儿爬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泥,这才弯腰收拾好包袱甩在肩上,全然不管周围人探究或嘲笑的议论和目光。
满脸不屑地转身指着不远处的“知兴堂”大声指责:“就这还敢说是京城最高泮宫,连有教无类都不懂,怕也教不出什么有用的人才……”
“你这丫头,我看你是找打,”其中一个壮汉听见她的挑衅,扭头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恶狠狠道,“再胡说八道,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我胡说什么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女孩儿叉着腰仰着脸,虽说个头小小,气势却丝毫不输。
叶翎觉着有趣,索性下了马车站到了一边,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褚越自然不会把她一人留在外头,只能吩咐唐煦将车停在路边,自己则站在了叶翎身后。
“要不,让大家来评评理?”小姑娘两首一挥,扬声道,“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要是没什么要紧事,耽误您一点儿时间来听小女子说道说道,全当听一乐呵!”
她这么一吆喝,爱看热闹的便纷纷涌了上来,给这寒冬而显得有几分寂寞的大街上,添了一些生气。
“听口音,这姑娘应当不是昊京人。”褚越在她身后道。
叶翎点点头,这姑娘看装扮不像是成了亲的,昊京城未出阁的女子独身一人在城里走动大都会以物遮面,这小姑娘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听说,咱们这位新王上要废除举荐制改用考举制论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大家说是不是?”小姑娘从头到脚都灰扑扑的,但那双黝黑清亮的眸子却熠熠生辉。
围观的大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自然纷纷点头赞同。
“没错,是天大的好事。”
“是啊……”
“小女子不才,读过几年书,”那姑娘拍拍自己的胸膛,“听见这种好事,自然不能放过,便千里迢迢从戌泽来到京城,久闻知兴堂大名,便想着来此求学,却不曾想,被这自视甚高的学府,以我是个女子而拒绝了。”
她这话犹如热油进了沸水锅,嗵地一下便炸开了。
换来的不仅是方才那两个大汉的嘲笑,还有周围人的嘲笑。
“大伙儿听听,她这是不是在故意捣乱啊?”方才的大汉大声起哄道。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是啊,你一个姑娘就别给人添麻烦了。”
“你该不会还想考个官当当吧?”
“痴人说梦,疯了不成……”
“就是,早点儿回家绣花儿去吧!拿什么笔杆子,还是拿绣花针合适。”
“你呀,就别给人添乱了!”
“早点儿许个好夫君嫁了吧!”
“对啊对啊……”
面对周围人讥讽嘲笑的话语,小姑娘面色有些难看,咬着牙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辩驳的话,只看着众人摇了摇头道了句“对牛弹琴”,便拨开人群,背着包袱一瘸一拐地走了。
看样子,大概是方才摔伤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