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小插曲后,再往建康一路上,不论桓伊怎么逗,云低都轻易不肯理他。
桓伊也不气馁,来日方长。
二月初,江南天气渐暖。建康城杨柳依依,已经是一派好春光。
云低打开车帘瞧见建康的城墙时,心中五味陈杂。这座城,她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历尽悲欢。每次离开,都是走投无路的逃离。而今再次归来,城如故,她却已为人母……
“经年而归,阿云可是想家了?”
耳边响起桓伊的声音。
云低冗杂的思绪被打断,放下车帘,看向桓伊。
许是重回故里让人心情不错,云低不想再同他闹别扭。就低低的“嗯”了一声。
桓伊轻笑了一下,说:“一会儿入了城,先送你们回谢府。”
一旁一直扒着车帘往外看的云迟闻言扭过来头问:“我们不跟爹爹回家吗?为什么要去谢府?”
云低在秦国时从不提自己姓谢,因而云迟并不太清楚谢府与他们的关系。
桓伊摸了摸云迟的头说:“谢府是你外祖家,你娘离开多年,要先回去看外祖父。爹爹过几日再来接你们。”
云迟歪头想了想,说:“好吧,那爹爹要快点来接我和阿娘。”
云低看了桓伊一眼,对云迟说:“阿迟你莫要闹,你爹事务繁忙,我们就住在谢府。”
云迟听了这话,小脸儿马上就垮了下来,撒娇道:“阿迟不会扰爹爹的,我们去跟爹爹住一起不行嘛,阿娘?”
这一路上走来,云迟越发黏桓伊了。云低蹙着眉想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伤心。
一旁桓伊道:“过几日爹爹来接你们,去见祖母。”
云低这才记起,桓伊还有母亲住在建康,祖母要见孙子是理所应当。她沉吟了一下,说:“那等你过几日忙完了,来接阿迟吧。只是他自小没离开过我,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你多看顾些。”
桓伊还没回答,云迟就嚷起来:“阿娘跟我一起去,不然我会想阿娘的。”
桓伊也附和道:“我刚回来,朝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就劳你跟着阿迟一起吧。”
云低说:“那就等你忙完,再让阿迟过去。”
“阿云……”桓伊缓声道:“母亲想见阿迟多日了。阿云就当帮我,可否?”
马车已经进了城,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车里就显得很静,其他三个人默默的瞧着云低,颇具威压。
云低额角跳了几下,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们。
云迟还要再来拽她的衣袖。他爹拍了拍他的手,附到他耳边说:“你阿娘已经答应了。”
声音不大不小,云低权当听不见。
车停在谢府门口,桓伊说,“今日风尘仆仆,也未备上礼品,就不去拜访谢大人了。过几日来接你们时再来拜会。”
云低不接他的话,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在路上时云低已经写信给父亲说要回来,这时门房上得了消息已经派了好几个仆人来迎接。
云低带着云迟和水月下了车,仆人们就跟着把行李搬了下来。
正准备提步往府内走去,身后车帘打起,桓伊喊了一声:“阿云。”
云低回身看他。
桓伊面带笑意,又温声喊了一句:“阿云。”
两人本来就近在咫尺,他喊得莫名其妙。云低蹙眉问:“何事?”
桓伊扒到车窗前,凑近云低,声音低如耳语:“无事。只是想听阿云应一应我。”
车旁此时没有其他人,这话也只他们两人听得到,云低却蓦然红了脸。她迅速抬头横了他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朝谢府走去了。
桓伊又喊了一声。就见她整个后耳根都红了起来,走的也更快了。
微风拂过,车帘轻轻摆动了两下,在簌簌的布帘摆动声音里,桓伊听见她极轻的“嗯”了一声。
桓伊低笑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将车帘放下,说:“走吧。”
回到桓府,桓伊只来得及匆匆沐浴更衣了一番,宫里的旨意就到了。
桓伊见到皇帝时,怔了一怔。他不过离开数月,皇帝整个人却好像苍老了十岁。
司马丕正值壮年,既不服散酗酒迷女人,又不殚精竭虑为国为民,一向活的颇为洒脱,怎么突然就这副模样?
皇帝不知桓伊所想,只顾着高兴,“朕一得消息说丞相回来了,就喜不自胜。丞相不在时,朕真是手忙脚乱,如今丞相还朝,朕终于可以歇歇了。”
桓伊一揖到底,才开口道:“陛下为国操劳,辛苦了。”
皇帝大袖一挥,说:“不打紧,丞相回来就好,以后还要劳累丞相继续主持大局了。”
桓伊眉心微动,看向皇帝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司马丕揣摩了一会儿桓伊的神色,才又说道:“丞相应是也听说了,朕新提拔了王良为左丞相。朕希望你们从今而后,能够同心协力,为我大晋做出功绩。”皇帝说着踱了几步,来到桓伊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叔夏啊,朕不敢自夸是明君,但你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便是你原来与王良小有龃龉,从此一起共事,也可一笑而过了。是不是?”
桓伊诚恳道:“陛下自然是圣主明君。臣与左丞相之间都是微末小事,根本不足挂齿,陛下且放心。”
皇帝抚掌大笑,道:“叔夏果然深明大义。其实你与鹤行共事了就能知晓,鹤行也是有才有德的人,他于朕有大恩,所以朕才格外提拔。但是叔夏且安心,你是我大晋的肱骨之臣,是右丞相,谁也越不过你。”
桓伊神色肃然的说:“臣为陛下,为大晋效劳是理所应当,忝居相位更当尽心竭力。”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抚须沉吟片刻,又说:“叔夏出了紫光殿,约莫就会被太后请走。太后最近对朕诸多不满,还要劳叔夏多劝和些。”
太后与王良有杀子之恨,这事任谁也解不开。司马丕不知是太天真,还是压根只是做样子敷衍。
秦国之行,让王良趁机上位,皇帝身边他清理的干净。所以桓伊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思。现在他这么说,桓伊就恭谨的应了。
皇帝见桓伊应下,就说:“天色不早了,叔夏去见了太后也早点回府安歇吧。”顿了下又恳切道:“我对叔夏看重,望叔夏莫要辜负。”
“臣不敢有负皇恩。”桓伊郑重的做了一礼。
皇帝点点头,说:“去吧。”
桓伊应声退下。
才出紫光殿,果然就见太后身边的内侍已经等在外面了。
桓伊也不多言,随着内侍一路穿行到太后日常见客的听明斋。
太后一身深色常衣,卸了妆面,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阴郁。听到桓伊来了,太后手上转着的佛珠一顿,然后睁开微阖的双目。
桓伊行了一礼后,就站着没动。
褚太后先屏退了左右,才问道:“见过皇帝了?”
桓伊答是。
褚太后冷笑一声,说:“他那副形容你也看见了。修道已经修得病入膏肓了。”
皇帝向道,在做琅琊王时,府上就常年养着一群道士,比寻常勋贵养门人清客还更上心几分。为皇帝几年,也在宫中建了道观,时常流连。但皇帝修的是长生道,一贯看重养生,怎么会修的病入膏肓?
但回想方才皇帝的容色,的确颇显病态。
桓伊诧异道:“陛下修道何至于斯?”
“原本不至于。他自幼体弱,修道也就求个心安,无伤大雅。可他偏遇到个本领通天的左丞相,给了他个长生不死的秘方。”褚太后缓了口气,忍不住骂道:“王良为求上位连这种招数也想得出,简直下作。司马丕也是昏了头,才信他的鬼话。”
桓伊仍不解,“陛下求长生是众所周知,怎么此次偏偏动了真格?”
谁都知道皇帝向道求长生,想投其所好的人多了。但皇帝不是傻子,他求长生但也知道长生虚无缥缈,从不过于沉迷。
“那是因为左丞相下了’血本’,真正的血本。”褚太后哼了一声,“他买通一群道士,算得他与皇帝命格相补,说是每月朔日那天饮得对方一碗鲜血,再辅以丹药就可为对方延命。左丞相是忠臣,肯定不会饮皇帝的血,只每月一碗血送与皇帝,就把皇帝感动的无以复加了。”
原来如此。不但投其所好,还甘为药引不求回报。王良真是好算计,桓伊感慨。
“皇帝笃信奸佞,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老身多次劝谏都被他搪塞,如今见他一面也难。”褚太后说到此处,难掩怒气,站起身走出桌案,指问桓伊:“他是你我扶上帝位的,如今他这样,桓伊你说,该如何?”
该如何?褚太后此语惊雷一般炸出。
桓伊神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