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荣只是一个舒城太守,原本无足轻重。但他的做法,可能就代表了一个阶层的想法。
桓伊不得不重新思考——他原本以为,寒门官员是最反对世家联姻的。如今看来,他们内心或许反对,但他们不敢有动作。
寒门子弟要熬出头太难了。这种艰难让他们不敢轻易冒险。
桓伊可以理解这种畏缩,但时局如此,必须有人逆水行舟。若人人都裹足不前,危难的就是大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皇权更迭不只是上层的权力斗争,没有不流血的斗争!争权的是上流权贵,流血的却是底层百姓。这是桓伊最不愿看见的。
大晋从东都洛阳走到建康,究其根本也是因为皇权争斗引起的。桓氏做为贵族,也免不了流离失所、痛失亲人,何况普通百姓?
所以桓伊要去阻止联姻,阻止大将军快要按捺不住的野心。
舒城往建康一路顺遂,有静竹堂的暗卫在前扫路,沿途当真是连个闲人也少见。
桓伊带着伤,不能骑马,就同云低她们一起乘坐马车。
车上宽敞,四个人对立而坐,中间还有两尺距离。云迟格外活泼,一会儿偎着母亲吃糕点,一会儿挨着父亲喝茶水。
云低和桓伊都没说话,倒是一旁水月忍不住,“阿迟,你这样动来动去累不累?”
云迟手里还拿着一块云片糕,闻言将糕点塞进嘴里,嚼了几口,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说:“不累。”一副神气活现的形容。
水月气道:“不要弄得到处都是渣子。”说着拿手帕去擦。
云低这才侧头看了看云迟。这孩子今天有些异常,平日里坐车从不见这样。云低瞥了桓伊一眼。然后低声对云迟说:“莫要淘气!”
淘气这个词用在云迟身上新鲜。云低自己说完都觉得有些不适应。
云迟受了呵斥,蔫巴巴地哦了一声,然后蹭到父亲身边去坐着了。
桓伊原本拿了一卷竹简在看,听见动静,看了看挪过来的云迟,放下竹简从小案上倒了杯茶水给他喝。小家伙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瞧着父亲。
桓伊就掩唇清咳了一声,和颜悦色的对云低说:“小孩子活泼好动点是平常事,不用太过于计较。”
云低眄了他一眼,回道:“阿迟是我教出来的,我可不想以后被人指着说他不懂规矩,不知礼数。”
这话说的促狭,分明是话里有话。桓伊略一揣摩,就想到了昨日陈青荣妹子的事。
她这是在生气阿迟被别人欺负?
桓伊忙表态道:“我们阿迟本就礼数周致。谁再敢指着他说东道西,我绝不轻饶。”
云迟一脸赞同的大力点点头,“嗯!谁敢指我,爹爹就再打断她的手。”
云低面皮抽了抽,忍不住伸手拍了云迟的脑袋一下,呵斥道:“说的什么话!”
指一下就要打断手,这言语说的好像个仗势欺人的纨绔。云低忍不住横了桓伊一眼。
桓伊有些尴尬地抚了抚云迟的头顶,说:“爹爹昨天打人,是因为她欺负你,不是因为她指你。若别人指正得对,也是可以虚心接受的。”
云迟昨日回去就将事情告诉了云低,水月在一旁补充着。云低对事情经过清清楚楚。这时听桓伊提起,不由冷哼一声道:“他被欺负还不是因为丞相大人风姿俊逸,太招人喜爱?”
桓伊安抚云迟的手一顿,抬头看了云低一眼。她远山眉微扬,表情似嘲似嗔,是少有的鲜活。桓伊眉心微动,没有接这话,倒是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然后吩咐祁连找客栈投宿。
这时大概还不到酉时,若要赶路,时辰尚早。云低以为桓伊是身体不适。
一行人在附近一家客栈安置好。云低在自己的房间喝了两口茶,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桓伊时。她的房门响了起来。云低打开门见是桓伊。下意识以为他是需要自己帮忙——桓伊随行没带侍女,若是处理伤口,恐怕不太方便。
但门开后桓伊就进了房间,泰然自若得走到在房内的茶案旁,怡怡然的跪坐了下来。瞧着身康体健不像是哪里不适的意思。
他敲门进来就坐着,也不说是干嘛,云低杵在门口瞧着他,也不说话。
桓伊端正坐了片刻,见云低站在不动,就一手撑住头歪了下来。
他端正坐着时就如芝兰玉树,稍微松散点,就流露出点世家子玩世不恭的痞气。这人也快三十岁了吧,不知怎地,这么多年,他面目不曾变过一分。只要他愿意,大抵还能装一装十几岁的少年郎。
他长相如此,还毫不避讳,无怪乎陈家小姐痴缠。云低心里憋着气,说话语气就不太好,“找我有事吗?”
桓伊点了一下头,说:“专程停了车,就是有事要问阿云。”
云低犹豫了片刻,关上门朝他坐的茶案旁走去,问道:“什么事?”
桓伊敲了敲茶案,说:“阿云坐。”
云低依言坐下,腰背挺的笔直。
桓伊轻笑出声,“阿云干嘛这么端正,衬得我轻浮。”
云低瞥他一眼说:“丞相大人这叫风流。”
桓伊抿了抿嘴,问:“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云低低垂着眉眼,波澜不惊的说:“夸。”
桓伊支着的手放下,整个人都趴到茶案上,抬眼打量着云低说:“阿云说是夸我,可我怎么观阿云神色不豫?”
两人近在咫尺,云低被他盯得烦乱,气道:“你究竟要问我什么事?”
桓伊这才坐正了身子,轻咳一声说:“阿云方才说的话,可当真吗?”
他问得一本正经,云低当下脑子里转了一圈,她今日说过什么?可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他问得是哪句话——且况今日在车上,他们也没说过几句话。云低一头雾水,问他:“我说的什么话?”
“就是方才在车上,”桓伊提醒道:“阿云你说,丞相大人风姿俊逸,招人喜爱。”
云低愣住了。她是说过这句话,可那是在讽他招惹是非,他听不懂吗?现在又来问她当不当真?什么当不当真?
桓伊缓声说:“阿云那可是在表白吗?”
云低瞠目结舌。简直想把这人打一顿丢出去。但她是世家女郎,没有动手的先例,只能指着桓伊说:“你,你给我出去!”
桓伊眉毛一扬,“阿云这是害羞了吗?”
云低闭上眼,案几下的手握了握。缓了缓气,才又睁开眼说:“丞相大人风姿俊逸,招的女郎太多,怎么也轮不到我。我不敢肖想。”
“阿云怎么妄自菲薄,”桓伊道:“别的女郎,我从不入眼,我心中只有阿云啊。”
“不入眼还与人同席?”云低嗤道。
桓伊忙正色道:“我于那陈家女绝无他意!那日同席只因她替她兄长来探望,我恰巧在用饭,就坐着敷衍了几句,仅此而已。”
云低扬眉,“既然无意,就不该行止轻浮,让人误会。”
桓伊点头,一脸沉思状:“阿云说的是,以后再遇此事,我定早早绝了别人不该有的念头。”说完这句,他抬眸对云低展颜一笑,压低了声音,“若要轻浮,也只对阿云。”
云低霎时间红了脸。
怎么他一番解释下来,好似是她在拈酸吃醋?她只是……只是希望他洁身自好,别去乱招惹是非,免得阿迟受委屈……
可这会儿怎么说都不对劲了。云低只能闭口不再理他。
直到桓伊走了,云低还觉得脸颊上发烫,决心以后在他面前再不多言。
桓伊爽心豁目的出了门,心道,以后就要多逗逗这小女子说话,免得什么都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