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抉择
分明还是孟夏未至,天气也还算得上凉爽,跪在地上的小顺子却已经是汗流浃背。
他将额头死死磕在地上,能感受到成股的冷汗从眼前滑落,小顺子连头也不敢抬。
衍之叹了一口气。
“我没别的意思。”
衍之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柔温和,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漫不经心。
“只是在宫里若想混下去,还是要认清主子,对吧。”
“衍之公公……”
小顺子的声音里透着哀求,衍之硬起心肠忽略了过去。
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的小顺子,衍之恍惚之间想起了初次见到小顺子时候的情形,那时她还在为审查宫人之中谁可信可用,谁又是别宫安插过来的间谍而烦忧。小顺子是她看中的第一个懂事又见机快的内宦,按年龄来说,他比顾轻尘都要小一些。
只是宫人的年龄和皇子的年龄是不一样的。
衍之忽然一笑,淡淡道:“听说你本家姓李,入宫之前你的名字是什么?仍是单字一个顺么?”
像是聊起天气一般平淡,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小顺子却埋得更深了,浑身都忍不住战栗起来:“是、是是,原先,原先是叫李顺。”
想起这位年龄不大的衍之总管在至阳殿里的那些作为,还有曾经很是活跃,如今却不知行踪何在的那些宫人们,小顺子哪里还能猜不到衍之提起自己本家的用意,只是念及另一位同样少年老成的主子,仍有些犹疑罢了,只为自己夹在他们之间暗暗叫苦。
“小顺子……不,李顺。”衍之唤了一声李顺的姓名,语带叹息,却只像是普通拉家常似的,“你便没有想过恢复本名本姓么?还是说……你想要一辈子做一个小顺子?”
衍之循循善诱:“李顺,你莫要忘了,将你送到殿下身边去的人是谁,将你从那些内宦之中发掘出来之人又是谁。跟在殿下身边,固然是一条通天大道,不过……”
之后的话衍之并没有说出来,但李顺虽年少,也在宫里混了那么久,又怎么听不出衍之的弦外之音。
主子终究是主子,内宦家奴们能够依仗的,也就是内宦们自己。因此大太监们才会一个一个地收干儿子,真正的外朝大人物,是从来不会将内宦们瞧在眼里的,就连史书上也向来少有内宦们的一席之地,只除了把持朝野、指鹿为马之类的污名。
在宫里的宫人们,没有一个是不知道这样的道理的,只是衍之却想要和孝王殿下对抗,这……
李顺低头,轻声却有力道:“总管,主子,终究是主子。”
“我知道。”
他听见这位年少聪慧,手段狠辣果决,又深受孝王信任依赖的总管太监,轻轻地说了一声,宛如叹息。
那么——
“愿效死命。”
李顺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对衍之说出了四字。
从今以后,他李顺,便要成为衍之安插在顾轻尘身边的一枚棋子,他将成为衍之的耳目,替衍之听见和瞧见她所不知道的顾轻尘的那一面。
“好。”衍之轻轻颔首。
她并不想要瞒着顾轻尘或是背叛他。
只是想要瞒住一件事,走错了一步,那也只能将错就错,步步向前。
若要说情报的渠道,现在的衍之自然是比不上长乐祁阳的,长乐祁阳若要想瞒着衍之什么事,衍之想要知道的可能性便极小。因此打从一开始,衍之就没打算从正常的途径得到顾轻尘的动向。
虽说情报一途,衍之落了下风,但要是比起对宫中规矩的熟稔和对至阳殿的把控,衍之若居次,就连水生也不敢称雄,何况是长乐祁阳。
人的注意力是有死角的,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自然也不会特别去注意。而宫人内宦,这便是长乐祁阳的死角,也是顾轻尘的死角。在宫里,内宦们能编织出多大的一张网络,不是身在其中的他们是不会去关心,也不会了解的。
内宦在正常人眼中,始终都是残缺者。而一个健全之人,就算是圣人,对于残缺者,也很难做到一视同仁,健全之人,对残缺者,向来有着先天的优越感,史笔记载如是,就连内宦自己,也一样这么认为。
衍之虽然是女子身,但这时代的女人,说实话,就连内宦也不如,而衍之自己,也是经历过从现代跨国企业总经理,到低贱、甚至要隐瞒身份才能咬着牙活下去的内宦这样巨大落差的人。
在这一点上,衍之从先天开始,在与内宦的相处之上,就站在了长乐祁阳和顾轻尘无法企及的角度。
何况就算不靠至阳殿自己一直在栽培、放在长乐祁阳和顾轻尘眼皮子底下的那些人,衍之若想要做什么动作,途径也多得很。
“东西送到了?”
衍之站在内书房廊下,手中拿着近日讲授的功课,视线却没落在上头,而是瞧着檐下轻笑。
“是,学长您教我的话也说了,秋郎君欢喜得很,还赏了我两个银镙子。”小太监也是内书房的学生打扮,手里一样拿着一卷功课,视线并没有看着衍之,“衍之学长之前所说之事……”
衍之颔首:“这回多谢你了。等下回考核,必定为你谋个好差事,之后……还要拜托你。”
“能为学长办事,荣幸之至。”衍之的这位同窗笑着同衍之拱手。
内书房的利益关系,往往比宫内别的地方还来得紧密复杂。而衍之恰好是教习之下,手握大权的学长之一,虽说按衍之的认知,学长和班主任能相比较一二,但在这时代,在这个地方,学长的职权可比班主任大得多,其中种种隐秘的好处和特权,早就已经被众人心照不宣。甚至都用不着遮掩。
而也只有内书房,是就算长乐祁阳楼外楼重建,也绝对不会关注、绝对无法涉足之地。
其实也还不止……衍之把玩着手上小小的陶响球,想起将顾轻尘托付给她的梨妃韩蕊,不由轻叹了一声。
虽说树倒猢狲散,但韩蕊曾经宠冠后宫,若手上一点底牌也没有,那才奇怪呢。
之前衍之拜托常光远帮忙,靠的就是这份底牌,而如今,并非是为了顾轻尘,却又是为了顾轻尘,衍之把原本打算过段时间便告诉顾轻尘的这份底牌,再度调用了出来。
她主动向沈濂发动了攻势。
即使不是衍之这种混迹商场多年的老油条,便是一个普通人,也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把柄和命脉被攥在别人手里。
对顾轻尘身边的李顺和对秋少常的动作都算是以防万一的铺垫与保险,衍之真正要解决的,还是沈濂手里,足以让衍之人头落地的东西。
或者说是人。
之前林惊风便已经旁敲侧击地警告过衍之,衍之的合作者出于对衍之的欣赏也并没有真正握住衍之的这条死穴,对她下手。哪怕他们知道了衍之真实的身份性别,但对衍之来说,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只要他们还有可以利用自己的地方,便构不成威胁。
衍之也想办法在司礼监找过送自己进宫的记录,她醒来之时便已经在宫里,而且已经进宫好几年了,那便只能是这身子的亲生父母搞的鬼。
按她查过的记录,衍之本人青雀六年入宫,也就是顾轻尘出生之后的第二年,韩蕊刚刚搬进梨落院不久,衍之便被匆匆调拨至梨落院。按衍之和韩蕊最后那段时日的相处来看,韩蕊本人是对衍之的身份并不知情的,也就是说,除了最开始为衍之做登记以及去势的太监之外,经手的所有人,应当都是不知情的。
而那两个太监,一个早就已经出宫养老,另一个,也已经前两年病逝了,唯一还剩下的漏洞,就是将衍之送进宫的人——也就是将衍之卖进宫的,衍之的父母。
衍之并不知道她的生身父母是怎么做到的,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对这些欺上瞒下,上下其手的手段,若是混迹市井之人,自然比她更为熟悉。她进宫的册子上,虽也有写明衍之的本名和将她送进来的父亲的姓名,但毕竟年代久远,要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找到的,何况还要瞒着长乐祁阳,因此衍之也并不着急。
可惜现在,却不得不急了。
沈濂动作太快,在衍之还没有查出头绪的时候,衍之的生父就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上,而且不由得衍之不信,沈濂送过来的书笺上,衍之的生辰八字和进宫的记录都写得明明白白,甚至当时的情形也有提及一二,若不是亲生,就算是查阅档案,也是决不能有那般详细的。
尽管还有很多事不明了,比如为何衍之是被父亲作为太监,而非宫女送进来,还有当年的情状经历之类,但衍之已经没有功夫再去一一查证,再慢慢去找人了。
现在,不是玉石俱焚,就是鱼死网破。
很显然地,衍之和这身子的生父,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到了不得不狠下心的时候了啊……衍之看着竹简上的仁恕之言叹气。
她当然,希望是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