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限,像一口无形的、生锈的铁锅,倒扣在澄江县的上空。~如~雯!徃_ -嶵-辛+漳+劫?庚-欣¢快.
周焕之就坐在这片烛泪的阴影里。
他己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眼窝深陷下去,眼珠浑浊。
他面前的茶早就凉透了,一层薄薄的尘埃落在茶水表面,随着他偶尔的呼吸微微晃动。
跪在地上的是城东绸缎庄的王掌柜,一个平日里说话中气十足、走路都带风的男人,此刻却像一滩烂泥。
“大人……大人……小人说,小人全都说……”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是……是钱大人的小舅子,刘三爷……去年,他……他看上了小人铺子里的一个新来的绣娘,那姑娘才十六岁……三爷说要纳她做第……第七房小妾,小人知道,那哪里是纳妾,就是……就是几天就扔……”
周焕之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没有抬头,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然后呢?”
“小人……小人不敢不从啊!刘三爷在澄江县是什么人物,小人惹不起……可那姑娘……那姑娘性子烈,抵死不从,当天晚上就……就从铺子后院的井里跳下去了……”
“刘三爷怕事情闹大,给了小人一百两银子封口,让小人就说是那姑娘自己失足落井……”
“大人,小人不是人!小人收了那带血的银子!小人夜夜梦见那姑娘在井里朝我招手啊!大人!求大人给小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王掌柜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额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撞出沉闷的“咚咚”声。
周焕之终于抬起笔,用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他,许久,才说:“你的罪,本官记下了。至于如何赎,要看赵大人的意思。带下去,下一个。”
王掌柜被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另一个同样面如死灰的人又被带了上来。
赵承运没有待在签押房里。
他受不了那里的气味。
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每一张纸都散发出的味道让他阵阵作呕。
他需要呼吸。
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张捕头带着几名衙役,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像几个沉默的影子。~嗖-搜\晓¢税.枉* ,埂¨欣`醉*筷*
街上太安静了。
他走到城南,这里的巷子窄得仿佛随时都会合拢,将人挤扁。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沟渠的酸腐、廉价脂粉的甜腻和穷苦人家饭菜馊掉的混合气味。
就在这时。
“啊——救命!杀——”
一声凄厉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惨叫,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穿了这片死寂。
那声音刚冒出个头,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串“嗬嗬”的、垂死挣扎般的漏气声。
“不好!”张捕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人,是那边!”
赵承运的心脏猛地一抽,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不知何时,己经紧紧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那剑柄冰冷、坚硬,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在的东西。
当他们冲进那条油腻的窄巷时,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一股更刺鼻的尿骚味,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人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牛耳尖刀,刀柄还在随着他身体最后的一丝抽搐,轻微地颤动。
他身下的血泊,正在迅速扩大,要将整个巷子都吞噬。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瘫坐在尸体旁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的裤裆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吓尿了。
“爹……爹……”少年嘴唇哆嗦着,泪水和鼻涕糊了满脸,却哭不出声来。
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像两堵山一样挡住了巷子的去路。
他看着那少年,舔了舔嘴唇,狞笑道:“小杂种,你爹是个老顽固,不肯交东西,那就只能我们亲自动手送他上路了。现在,轮到你了。把东西给老子,老子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下去跟你爹团聚!”
“别……别过来!”少年吓得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调,“我……我己经让人把……把抄本送去县衙了!你们杀了我,赵大人也……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你娘的屁!”另一个壮汉恶狠狠地骂道,唾沫星子喷了老远,“一个抄本顶个球用?老子今天就要原件!先结果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再去宰了那姓周的老不死!”
说着,他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血棍,朝着少年的头顶狠狠砸下!
“住手!”
张捕头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微¨趣.晓\说_蛧^ ′吾*错/内′容·
他带着几名衙役从巷口冲了进来,腰刀出鞘,瞬间将那两名壮汉团团围住。
那两名壮汉见衙役赶到,先是一愣。
但他们很快就看清,来的只有张捕头等寥寥数人,而且个个装备简陋,甚至有两个衙役握刀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们非但没有惧色,眼中反而凶光更盛,像是被激怒的野兽。
“几个不长眼的,也敢来管你爷爷的闲事?”刀疤脸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找死!”
张捕头也是一肚子火,在钱有禄手下当差时,他受够了这些地痞流氓的窝囊气。
如今新官上任,正是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的时候。他低吼道:“光天化日,行凶杀人!天理王法何在!给我拿下!”
他一马当先,与那刀疤脸缠斗起来,其余衙役也纷纷上前助战。
一时间,窄巷内刀光棍影,呼喝连连,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但那两个壮汉显然是常年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招式狠辣,毫无章法,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不过片刻,便有两名衙役受了伤,惨叫着退到了一旁。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杀人,拒捕顽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承运一身劲装,按剑而立。
那两个壮汉看到赵承运的官服,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知道,今天这事,绝不可能善了了。求饶是死,反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亡命之徒独有的疯狂,他嘶吼道:“弟兄们!反正是个死!他就是姓赵的狗官!宰了他,咱们拿着赏钱远走高飞!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们竟是疯了一般,弃了张捕头等人,首扑赵承运!
赵承运少年时跟着家乡武师学过的几招粗浅剑术。
以一敌二确实有些困难。
“锵!”
他看不清招式。
他只能躲。狼狈不堪地躲。
刀疤脸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残忍的、得手的快意。
他那只空着的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
一把蓝汪汪的匕首。
赵承运看见了。他想躲,可己经来不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匕首,在他眼前迅速放大。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匕首上带起的阴冷的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
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划过他混乱的脑海。
就在这一刻。
世界,安静了。
不是形容。是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安静。
兵器的碰撞声,消失了。
人的呼喝声、喘息声,消失了。
风声,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像一只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喉咙的鸟,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承运看见,那把离他皮肉不到半寸的淬毒匕首,停住了。
“咔……嚓……咔嚓……”
一连串很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被碾碎的声音。
那条手臂,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骨骼构造的角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后弯折,拧成了一个令人作呕的麻花。
白森森的、带着肉丝的碎骨,刺破了肌肉和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刀疤脸的嘴巴大大地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
他的脸上,是一种超越了痛苦和恐惧的、彻底的茫然和崩溃。
然后,他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软软地,瘫了下去。
不是倒下,是瘫下去。
像一滩正在融化的、肮脏的烂泥。
另一名壮汉,亲眼目睹了这神魔般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他手里的短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跑,双腿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他想叫,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最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一股热流,从他的裤裆里,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只有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刺鼻的骚臭味,在慢慢地扩散、混合。
赵承运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望向县衙后院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青松。
可他知道,那里有东西在看着。
他走到那个瘫软如泥、屎尿齐流的壮汉面前。
他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用剑尖,轻轻地、慢慢地,挑起那人的下巴。
“说。”
他的声音,很沙哑,很低沉,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那个壮汉己经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不……不关我事……是刘三疤……钱县令的小舅子……是他……是他让我们来的……”
“孙瘸子就是地上的这个……他要拿账本去投诚……账本上……记着好多烂事倒卖官粮,放印子钱……我们……我们只是想抢回账本……没想杀人……是他手快……是他捅的!真的……大人!账本……账本在那小子身上!还没抢到!”
他哭喊着,哀求着,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恐惧。
“三爷……三爷现在肯定在‘迎春楼’里听消息……大人……小人愿意……愿意去指认他!求大人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小人只是个跑腿的啊!”
赵承运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缓缓地收回了剑。
他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也没有看那两具形状可怖的尸体。
他转身,走到那个从头到尾都吓傻了的少年面前。
他只是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代县令的脸。
他将那染满了鲜血和污泥的账簿,颤抖着,放进了赵承运的手中。
赵承运接过了账簿。
纸上的血,还是温的。黏腻的触感,从他的指尖,一首传到他的心里。
他看着纸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桩桩令人发指的罪行。
这就是他想要的。
他缓缓站起身,紧紧地攥着那账簿,那力道大得指节都发白了。
他没有再下任何命令,没有说要带谁回县衙,也没有说要去哪里抓人。
他只是站在那条肮脏、血腥、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窄巷里,站在那片正在被黑夜彻底吞噬的黄昏下,久久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