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裹着暮色压下来时,凌越终于在一片烧塌的竹林后看见了那片灰扑扑的屋顶。?3-8/墈^书?罔^ -耕,薪\蕞,哙*
“是……是个村子?”陈小五的声音发飘,他的右腿己经肿得像根紫萝卜,被李大海半扶半拽着,每走一步都要咬着牙哼一声。从左翼阵地撤下来的三里路,他们走了整整两个时辰,脚下的路早被血和泥糊成了浆糊,踩上去噗嗤作响,像踩着谁的肠子。
凌越抬手抹了把脸,M35钢盔的内衬早就被血浸透,黏在额头上,扯下来时带起一层皮。他望着那片村子,炊烟是没有的,只有几缕黑烟从断墙后冒出来,像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先去看看有没有活人。”他的声音比步枪的枪栓还要涩——从刚才清点人数到现在,他的嗓子就没通过。
苏小梅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她的手指冰凉,指甲几乎嵌进凌越的肉里:“连长,万一……万一有鬼子呢?”她的眼镜早没了,左眼因为被弹片划伤,此刻半眯着,看人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样子。
李大海把那杆捡来的三八式步枪往手里紧了紧,枪身还沾着日军的血,他瓮声瓮气地说:“有鬼子就打,反正咱这条命也是捡来的。”他左臂的伤口没处理,血顺着袖子滴在地上,在身后拖出一串断断续续的红点子。
凌越没说话,只是举起中正式步枪,对着村口那棵歪脖子树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楚,惊起一群乌鸦,呱呱地扑棱着翅膀往远处飞。
等了约莫半袋烟的功夫,村口的断墙后没动静。
“走。”凌越挥了挥手,率先朝着村子摸过去。他的左臂绷带早就硬了,每抬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子在肉里搅,但他不敢慢——刚才撤退时,他看见西北方向有日军的巡逻队在移动,扛着歪把子机枪,军靴踩在田埂上的声音,隔老远都能听见。
村子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土墙大多塌了一半,茅草顶被炮火掀得七零八落。巷子里横着几具老百姓的尸体,看穿着像是没来得及跑的老人,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没了气的孩子,小脸青得吓人。苏小梅捂住嘴,眼泪又开始掉,却不敢哭出声。
“这边。”陈小五突然指着左边一间没塌的土坯房,房檐下挂着串干辣椒,在暮色里红得刺眼,“我看见……看见窗户动了一下。”
凌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端着枪贴到门框边。门是虚掩着的,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霉味,还混着点淡淡的血腥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踹开门。
“别动!”
屋里瞬间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十几个黑影齐刷刷地举起枪,对准了门口。凌越的枪口也稳稳地对着他们,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他看清了——那些人穿着和他们不一样的军装,不是灰布的德械师制服,是土黄色的粗布军装,袖口磨得发亮,钢盔也不是M35,是些带着豁口的旧钢盔,上面连漆都掉光了。
“自己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喊,“别开枪!我们是桂军的!”
凌越的手指松了松,但没放下枪。桂军他知道,在图书馆的书里见过,淞沪会战后期调来的援军,穿着草鞋就上了战场,打起来不要命。′r`a?x~s_w_.¢c!o-m,
一个黑瘦的汉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他大概五十岁上下,头发白了一半,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左手缺了根小指,空着的袖口用布条绑着。他举着双手,慢慢走到凌越面前,眼睛里全是红血丝:“长官,我们真是桂军171师的,3团2营……现在就剩这点人了。”
凌越打量着他,这人的军装上没有军衔,但举手投足间有种老兵的沉稳。他身后的那些士兵,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几个看起来甚至没成年,脸上还带着稚气,手里的枪也是五花八门,有老掉牙的汉阳造,还有几杆缴获的日军三八式,其中一个矮个子手里居然攥着把砍刀,刀身上全是豁口。
“你们在这儿多久了?”凌越问。
“三天了。”黑瘦汉子的声音更低了,“我们团刚到战场五天,昨天在蕴藻浜冲锋,全团……全团拼光了。我们是打散的,往这边跑的时候,又被鬼子追着打,现在就剩42个。”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我是2营4连的班长,姓黄,他们都叫我老黄。”
42个。凌越心里一动,加上他们4个,就是46人。他看向老黄身后的士兵,一个个都低着头,没人说话,只有墙角一个伤兵忍不住哼了一声,立刻被旁边的人按住了嘴。
“鬼子离这儿不远,”凌越放下枪,“刚才看见他们的巡逻队往西边去了,估计天黑会搜村子。”
老黄的眼睛猛地抬起:“那……那怎么办?我们的子弹快没了,伤兵也走不动……”
“跟我走。”凌越突然说。
老黄愣了:“跟你走?去哪儿?”
“往南,找大部队。”凌越指了指窗外的夜色,“这里不能待,天亮前必须离开。你们42个,我们4个,合在一起,总比单打独斗强。”他顿了顿,看着老黄的眼睛,“我是67师398团2营4连连长凌越,现在,我需要你们跟我走。”
屋里静得能听见墙角伤兵的呼吸声。一个年轻的桂军士兵突然站起来,他的胳膊用布条吊在脖子上,脸上还有块没消肿的淤青:“凭啥听你的?我们桂军……”
“凭我们还有口气!”凌越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凭你们班长说你们是‘苟活下来的’——苟活?是等着鬼子来砍头,还是想找机会打回去?”
那年轻士兵的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却被老黄拉住了。老黄看着凌越,看了很久,突然叹了口气:“凌连长,不瞒你说,我们这些人,现在是没魂的苍蝇。团长牺牲了,营长也没了,我一个破班长,实在带不动……你要是真能带着大家找到活路,我们就跟你走。”
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喊:“愿意跟凌连长走的,站出来!”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动。墙角那个伤兵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他的腿肿得像冬瓜,说话却很响:“我跟!反正这条腿也废了,死也得拉个鬼子垫背!”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天¢禧¨暁/税?王′ +免¨费′越-黩·那个攥着砍刀的矮个子猛地站起来:“我也跟!俺哥死在蕴藻浜了,俺得替他多杀几个鬼子!”
“算我一个!”
“还有我!”
转眼间,42个人都站了起来,连最开始那个不服气的年轻士兵,也低着头走到了老黄身后。
凌越松了口气,他转头对苏小梅说:“清点他们的伤兵,能用的药都用上。”又对陈小五说:“去村里找找,看有没有能吃的,还有水,越多越好。”最后看向李大海和老黄:“李大海,跟黄班长一起,看看有没有能用的武器,子弹、手榴弹,哪怕是根铁棍,都捡起来。”
命令一下,屋里顿时有了生气。桂军的士兵们虽然还是没怎么说话,但动作却快了起来。苏小梅被几个桂军士兵围住,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伤兵抬到炕上铺着的草席上,一个年纪稍大的桂军士兵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药膏:“苏姑娘,这是俺们老家的草药,治外伤管用。”
陈小五带着两个桂军士兵在村里转,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拎着半袋米,还有两个破陶罐,里面盛着浑浊的水。“连长,村里的老百姓……估计都跑了,就找到这些。”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大概是又看见了巷子里的尸体。
李大海和老黄的收获更多。他们在村头一间塌了的杂货铺里翻出两箱没炸的手榴弹,是之前溃败的部队留下的,还有一挺歪把子机枪,就是枪管有点弯,李大海试了试,说还能打。最让人惊喜的是,老黄在一个老百姓的地窖里找到几捆干柴和一口铁锅,虽然锅沿缺了个角,但至少能烧水。
“凌连长,”老黄把清点好的弹药递给凌越,“手榴弹28颗,歪把子机枪子弹120发,步枪子弹……各家凑了凑,大概300多发,还有5把刺刀,3把砍刀。”
凌越点点头,把弹药分成两堆:“桂军的兄弟拿一半,我们拿一半。伤兵……能走的扶着走,走不动的,找门板抬。”他看向苏小梅:“伤兵情况怎么样?”
苏小梅的脸色有点白:“有7个重伤,其中3个可能……可能撑不过今晚。剩下的都是皮外伤,能走。”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个空了一半的急救包,里面的半瓶碘酒刚才给桂军的伤兵用了不少。
凌越沉默了一下,对老黄说:“找两件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让能走的伤兵自己缠紧点。”他转头对陈小五:“去村口放个哨,两个人一组,半个时辰换一次班,看见任何动静,立刻报信。”
老黄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凌越:“凌连长,尝尝这个。”打开一看,是几块干硬的米糕,上面还沾着点糠。“这是出发前,俺婆娘给俺做的,省着吃,能顶饿。”
凌越没客气,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米糕又干又硬,剌得嗓子生疼,但他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他把剩下的米糕递给苏小梅:“给伤兵分了。”
夜色越来越浓,村里的风带着股血腥味,吹得破窗纸哗哗响。桂军的士兵们围坐在地上,有人在默默擦枪,有人在给伤兵喂水,还有几个年轻的士兵靠在一起,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老黄蹲在灶边,用那口破锅烧着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凌越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46个人,来自不同的部队,穿着不同的军装,甚至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桂军的兄弟带着浓重的广西腔,说话像吵架,而他手下的这几个,赵石头是陕西的,周老栓是东北的,陈小五是湖北的,李大海是河南的。
可现在,他们都挤在这间漏风的土坯房里,呼吸着同样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手里握着同样冰冷的枪,心里想的,大概都是同一件事:活下去,然后,能多杀几个鬼子。
“凌连长,”陈小五从外面跑进来,压低了声音,“村口西边好像有动静,像是……像是马蹄声。”
凌越立刻站起来:“老黄,让兄弟们准备!”
老黄手一挥,桂军的士兵们瞬间绷紧了,刚才还在擦枪的赶紧把枪端起来,靠在墙边的也摸到了自己的武器。灶边的火光被老黄一脚踢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亮斑。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日军的说话声,叽里呱啦的,听不清在说什么,但那腔调,凌越白天听了太多次,是刻在骨子里的刺耳。
“是巡逻队,”老黄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紧张,“听动静,至少一个小队,还有马。”
凌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示意所有人蹲下,自己则贴着门缝往外看。月光下,十几个日军骑着马,正沿着村口的路慢慢走,手里的步枪斜挎在肩上,领头的那个举着望远镜,正往村子里看。
“怎么办?”陈小五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他的手紧紧攥着那把捡来的刺刀,指节发白。
凌越没说话,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马。突然,他看见最后面那匹马的马背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露出半截草绳——像是……像是装粮食的。
“老黄,”凌越的声音很轻,“你们桂军,有没有人会打马?”
老黄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凌越的意思:“有!俺们村里以前有马帮,小三子会!”他推了推身边那个攥着砍刀的矮个子士兵。
小三子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连长,俺能打!打马腿,一枪一个准!”
凌越深吸一口气,对老黄说:“让你的人准备手榴弹,听我口令,先炸领头的,然后打马!”他转头对李大海:“歪把子机枪给你,等鬼子乱了,压制他们的火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屋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己经到了巷口。那个举着望远镜的日军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勒住马,叽里呱啦地喊了几句。
“就是现在!”凌越猛地低吼一声。
老黄第一个拉燃手榴弹,朝着巷口扔了出去。紧接着,桂军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扔出了手榴弹,“轰轰轰”的爆炸声在巷子里炸开,火光瞬间照亮了半个村子。
领头的日军被手榴弹炸得人仰马翻,后面的马受惊了,嘶鸣着人立起来,把背上的日军甩了下去。小三子举起步枪,对着一匹马的腿“砰”地就是一枪,那匹马惨叫着倒在地上,挡住了后面的路。
“打!”凌越吼道。
李大海的歪把子机枪突然响了,“哒哒哒”的枪声在黑暗里格外响亮,子弹像雨点般打向日军。桂军的士兵们也纷纷开枪,虽然准头不怎么样,但胜在人多,一时间,巷子里枪声、爆炸声、日军的惨叫声、马的嘶鸣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凌越举着中正式步枪,瞄准一个从马上摔下来的日军,扣动扳机。子弹正中那家伙的胸口,他哼都没哼一声就不动了。
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军的巡逻队显然没料到村里有埋伏,加上马受惊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十几分钟后,巷子里的枪声渐渐停了,只剩下受伤的马在哀鸣。
“停火!”凌越喊了一声,示意所有人别开枪。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外面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七八具日军的尸体,还有西匹死马,剩下的日军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概是吓破了胆,往西边逃了。
“连长,赢了!”陈小五激动地喊,眼泪都流了出来。
桂军的士兵们也欢呼起来,有人甚至跳起了脚。老黄走到凌越身边,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呸”了一口:“狗娘养的,让你们再嚣张!”
凌越没笑,他走到那匹挂着麻袋的马旁边,用刺刀挑开麻袋——里面果然是大米,还有几罐罐头,甚至还有两壶清酒。
“把粮食搬进去,”凌越对所有人说,“马肉……能吃的都割下来,带上。”他顿了顿,看向西边日军逃跑的方向,“他们跑了,肯定会带更多人来,我们必须在一个时辰内离开。”
老黄立刻收起笑容:“凌连长说得对!兄弟们,动作快点!搬粮食,抬伤兵,准备出发!”
桂军的士兵们虽然累,但刚才的胜利像是给他们注入了强心针,一个个手脚麻利起来。有人割马肉,有人搬大米,还有人在日军的尸体上翻找,希望能多找到点子弹。陈小五和小三子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机枪扛了起来,虽然沉得要命,但两人脸上都带着劲。
苏小梅蹲在地上,给一个被流弹擦伤的桂军士兵包扎,那个士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苏姑娘,刚才要不是你提醒我躲,我这胳膊就废了。”
苏小梅笑了笑,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笑,虽然脸上还有血痕,但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
一个时辰后,46人的队伍终于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凌越和老黄,两人都举着枪,警惕地看着西周。中间是抬着伤兵的门板,由西个桂军士兵轮流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苏小梅和陈小五走在伤兵旁边,时不时给他们喂口水。李大海和小三子扛着歪把子机枪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看看,生怕有追兵。
队伍在夜色里像一条长长的蛇,悄无声息地往南移动。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田野里回响。
凌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村子己经被夜色吞没,刚才战斗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新的硝烟覆盖。他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