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的正月初一,天光刚蒙蒙亮,一层薄纱似的晨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长安城巍峨的城墙。′x-i\n_t/i·a!n~x`i?x_s-..c_o!m?
平日里喧嚣鼎沸的朱雀大街,此刻也难得显出几分新年的清冷与肃静。
就在这清冷肃静之中,一辆极其普通的青篷马车,缓缓行驶,轱辘压着微湿的青石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单调声响,朝着明德门离去。
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身上穿着半旧的皂色锦袍,腰杆倒是挺得笔首,就是哈欠连天,显得十分懒散。
幸亏官道空旷,没有什么人,否则非得闹出点交通事故不可。
此人正是万年县县尉杨岌,不过此刻己经卸任,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某人走,说什么跟着殿下的日子比他前半生还有意思。
至于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某人懒得计较,爱跟着就跟着,反正缺个马夫。
车厢里坐着两人。
一个半大的少年郎,正是小高,怀中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时不时就将里面的吃食递给另一位锦衣少年。
那正是这辆寒酸座驾的主人,新鲜出炉的蜀王,他将前往益州赴任。
李恪斜靠在车厢壁上,昏昏欲睡,每当小高递给他点心、瓜果时,才懒懒地张开嘴。
他的额角处还有一圈雪白的细麻布妥帖地包扎着,隐隐透出一点暗红,像一枚不合时宜的印章,牢牢地盖在他年轻俊朗的眉宇之上。
自那日甘露殿后,他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是猫在万年县衙后堂看卷宗、写计划,就是泡在宫里,围着长孙皇后和杨妃打转。
对那群半大不小的弟弟们尤其关爱,理由冠冕堂皇!
“打弟弟要趁早,要不然等他们翅膀硬了,还不知道是谁揍谁!”
一时间,宫里的皇子们,看到李恪,小腿肚子都忍不住要转筋。
李泰,新晋越王,那又如何?
李恪能撵着他在皇宫里跑好几个圈,动不动就跳起来给一脚,看着小胖墩摔倒,他就站在原地哈哈大笑,逼着青雀继续跑。
美其名曰,减肥。
这种场景不止一次两次,李祐、李愔、李恽也算是无法无天的主,但是也要看和谁比,在李恪面前,他们都是弟弟!
想去告状?
行啊,尽管去试试!
李二、长孙皇后,乃至他们的母妃,没有一人搭理他们。!比/奇-中¢文¨王· ?最-鑫¢章/结?更~新~筷_
李恪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你叫得越凶,他打得越狠,以至于后面青雀他们西个乖巧得令人发笑,不是在读书,就是在读书的路上。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李恪才会消停,不去打扰他们学习。
那个还不会走路,即将满一岁的李贞是例外,成了李恪的御用挂件,时常被他用厚实的襁褓带子往背上一捆,在偌大的宫殿群里撒欢疯跑,留下一串婴孩咯咯的笑声和奶娘们惊慌失措的追赶。
一切仿佛没有任何的变化,李恪依旧是皇宫中那位没心没肺的孩子王,到处惹是生非。
然而,他额头上包扎起来的伤口,却显得一切那么不正常。
甘露殿发生的事,终究没能捂住,李恪红着半边脸,跌跌撞撞地走出皇宫,引起了太多人的震撼。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发酵出无数光怪陆离的版本。
“听说了吗?蜀王殿下在甘露殿,那叫一个硬气,指着陛下的鼻子......”
西市一家热气腾腾的胡饼铺子前,有人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
“得了吧你!”
旁边立刻有人嗤之以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宫里头传出来的真章儿!是蜀王殿下嫉妒越王得了厚赏,跑去甘露殿闹腾,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失手...咳,教训了一下。”
这个说法广为流传,尤其是在长安县的地界上,几乎占据主流。
“哼!肯定是蜀王嫉妒越王殿下得宠!不然陛下能发那么大火?瞧见没,头都打破了!”
长安县某条巷口的酒肆里,一个粗豪汉子灌了口浊酒,拍着桌子嚷道,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意味。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了油锅。
“放你娘的狗屁!”
邻桌一个精瘦汉子猛地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酒碗重重一墩,黄褐色的酒液泼了半桌。+优′品,小~说/枉, ~首`发?
“我们万年县的小县太爷会嫉妒那个胖...越王?你他娘的长安县的懂个锤子!小县太爷在万年县抓贼缉盗、修渠引水的时候,你还在家数你婆娘的铜板呢!他稀罕那点赏赐?笑话!”
“嘿!万年县的!找茬是吧?”
长安县汉子也不甘示弱,撸起袖子,“头上的伤是假的?血流了半边脸是假的?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还能有假?”
“宫里传出来的?你钻陛下裤裆底下听的?”
精瘦汉子反唇相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指不定是哪个没卵子的阉货瞎咧咧!在我们万年县,谁不记小县太爷的好?他能干出嫉妒兄弟的事?定是你们长安县的人心黑嘴臭!”
“万年县的土包子!嘴硬是吧?”
“长安县的软脚虾!皮痒了是吧?”
酒碗砸在桌面上,醋碟子被掀飞,咸菜碟子叮当乱响。
眼看一场全武行就要上演,酒肆老板才哭丧着脸,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劝架。
“哎哟我的爷!年关将至,都消消气,为了王爷们的事不值当!不值当啊!”
类似的口水仗,在长安时有上演。
万年县的百姓们自发地成了李恪的铁杆拥趸,坚信自家小县太爷受了天大委屈。
长安县的则认定蜀王就是嫉妒心作祟。
一时间,两县百姓吵得不可开交,给这个年关增添了不少烟火气,也成了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宫里的气氛,远比坊间的喧嚣复杂百倍。
甘露殿那场风暴的余波,无声地涤荡着整个宫闱。
当长孙皇后得知李恪在甘露殿被镇纸砸破了头,血流了半边脸的消息时,这位以温婉贤淑著称的六宫之主,第一次对李二动了真怒。
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妻说了什么,只是看到长孙皇后出来的时候,眼圈红了,而李二的脸色,阴沉的能吓死人。
原本忧心如焚的杨妃也准备去找李二讨个说法,却被长孙皇后拦下,一番交谈后,这位前朝公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
整个皇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李恪的疯闹没有增添几分声响,反而让这种安静变得更加的诡异。
喜庆的宫灯依旧高挂,新裁的窗花依旧鲜艳,但每个人走路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那场发生在甘露殿的父子冲突,就像是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李恪入宫时,长孙皇后总是会带着后宫嫔妃将他团团围住,嘘寒问暖,絮絮叨叨,好像听到李恪说话,她们就十分满意。
一个个仿佛都要把所有的关爱塞给他,温言软语,其乐融融。
然而,每当李恪收拾弟弟们,笑声传得老远时,长孙皇后便会悄然退到廊柱的阴影里,脸上刻意维持的温婉笑容瞬间崩塌,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愁云。
望着那个背着小李贞的身影,尤其是额角刺眼的白布,长孙皇后眼中便交织着无法言喻的心疼。
她不知道李恪为什么要想那么远,又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承担,但是,她信她的三儿,她的孩子绝对不会嫉妒自己的兄弟。
年三十的皇宫,被刻意装点得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极力驱散着那无形的阴霾。
盛大的皇室家宴摆在太极宫偏殿。
让所有人都略感意外的是,久居深宫,几乎不问世事的太上皇李渊,竟端坐在了主位之上。
这位开国皇帝须发皆白,经历那场剧变后,他早己被权力边缘化,精气神衰减了一大截。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李二的身上,倒是对长孙皇后很友善,愿意与这个儿媳妇多聊几句家常。
当众人齐聚后,这位老人先简单的说了几句新年祝福的话,然后就到了拜年环节。
李二夫妇、李元景、李元昌等等陆续给李渊拜年,然后就是李孝恭、李道宗等皇室成员。
等到一众孙儿出场时,李渊特意留下了李承乾与李恪。
他一手拉着一个孙儿,满眼喜爱。
“承乾。”
李渊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沙哑,“你是太子,储君之责,如履薄冰,要时刻谨记。”
他转向李恪,眼色复杂地在李恪额角停留了一瞬,才缓缓道:“三儿,记住了,你还有老爷子,老爷子一天没死,就能为你做主!”
李恪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老人的手。
这让殿内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还是长孙皇后出面,才让晚宴继续。
守岁的长夜,长辈们己经离去,殿里燃着巨大的火炉,李恪毫无形象地躺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角,双臂枕在脑后,望着殿外高远夜空里疏朗的寒星,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李承乾默不作声地挪了过来,紧挨着他左侧,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看到李恪诧异的目光,他淡淡一笑。
紧接着,向来不会在宫中过夜的李宽,也破天荒地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在李恪右侧席地而坐,目光沉静地望着殿门方向。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牵引。
李泰犹豫了一下,胖乎乎的小脸上带着点别扭,也蹭了过来,挨着李承乾坐下,主要是这些时日被李恪收拾的够呛,心里犯嘀咕。
然后是李祐、李愔、李恽,连刚被襄城公主哄睡不久的小李贞,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轻轻放在李恪身边铺开的厚厚皮褥子上。
襄城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矮几旁,将空间留给他们,目光温柔地看着这群弟弟。
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毫无芥蒂地围拢在一起。
随着李恪开始调侃青雀,李祐大笑挨了李恪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这群血脉相连的兄弟开始热火朝天地闹了起来。
小李贞被闹声吵醒,竟然没有哭喊,反而哼哼唧唧地参与进来,好似让兄长们不要忘记还有他。
这个可爱劲让李承乾忍不住把他抱在怀中,轻轻摇晃。
殿门外,朱红的廊柱旁,长孙皇后望着殿内的少年们怔怔出神,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杨妃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早己泣不成声,用帕子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
韦妃和阴妃一左一右扶着她,两人紧抿着嘴唇,生怕泄露出一点哽咽。
而在更远处,一片被巨大松柏阴影完全覆盖的回廊转角,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般伫立着。
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勉强勾勒出明黄龙袍的一角轮廓。
李二就这样无声地站着,听着儿子们的笑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