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颜府后院外的一条不算宽阔的坊间街道。~咸^鱼?看_书/惘. /首?发/
此刻正是中午,阳光正好。
挑着新鲜菜蔬的农人,吆喝着“新割的头茬韭,水灵灵嘞!”。
推着独轮车卖陶罐的小贩,车轴“吱扭吱扭”地响。
几个总角孩童举着刚买的粗糙竹蜻蜓,尖叫着追逐跑过。
街角的小茶摊上,几个力夫模样的汉子正就着粗碗喝茶,大声谈笑着什么。
一个妇人挎着篮子,仔细地挑选着摊上的针头线脑,嘴里还跟摊主讨价还价......
这就是最寻常、最底层、也最鲜活的长安。
汗水、尘土、为生计奔波的匆忙,都清晰可见。
“你们方才所言之势...”
颜师古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沉静地融入这市井的喧嚣背景里,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击,“世家之积威,朝廷之权柄,儒门之文运...皆有其形,亦有其力。”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李恪和马周,“然则,这街头巷尾,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
他的手再次指向窗外那忙碌、嘈杂、充满生命力的景象,“他们心中所向,脚下所行,汇聚而成者,是何物?”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二人消化,又像是在积蓄力量。
阳光勾勒着他清癯的侧脸轮廓,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是民心!”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穿透市井的喧闹,清晰地落入李恪和马周耳中。
“民心如水,载舟覆舟。民心所向,便是煌煌大势!此势,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能移山,能填海,能令王朝兴替,世家倾颓!”
他缓缓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了李恪:“崔明礼以世家私心,种咒锁银,阻挠清渠,此乃逆民需、拂民意之举!看似锁住的是几两白银,实则己站在了这浩浩荡荡的民心洪流之对面!”
颜师古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李恪内心深处:“破此咒印,何须借我虚名?何须行那鬼蜮伎俩?更何须以势压势,徒增龃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明澈,“三儿,你身为万年县代县令,代天子牧守一方!持此功德簿,昭告于民:清渠修缮,利在千秋!崔氏捐银,虽暂受阻,然朝廷决心不改,万民期盼不息!将此事本末,公之于众!让这长安城的百姓,让这清渠两岸渴盼甘霖的父老,都知道,是谁在阻挠这活命之水!”
颜师古的手指向窗外那滚滚红尘,声音铿锵,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李恪的心上,“民心所向,万涓成流!此乃天地间至正至大之势!以此势,堂堂正正,碾压过去!那区区一道倚仗世家阴私的咒印,不过是螳臂当车,顷刻间便会被碾为齑粉,灰飞烟灭!”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恪,带着最后一丝严厉的审视:“至于让其他世家心甘情愿捐赠,此乃并行之策,可为助力,亦可彰显朝廷调和之功。_卡¢卡,小/税¢网` `埂_鑫`嶵′全.然根本,在此民心大势!”
颜师古的话语,如同九天垂落的惊雷,又似醍醐灌顶的甘泉,在李恪混沌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窗外市井的喧闹声浪,此刻听在耳中,不再是嘈杂,而是汇聚成一股低沉而磅礴的轰鸣,那是无数脚步、无数心跳、无数期盼交织而成的洪流!
李恪仿佛看到了清渠两岸无数双焦灼的眼睛,看到了长安城坊间巷陌为生计奔波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力量,无形无相,却足以撼动山岳!
原来如此!
这才是魏征那老狐狸真正的深意!
他让李恪来找颜师古,根本不是指望颜师古用儒教权柄去硬碰硬,而是要借颜师古之口点醒李恪!
破局的关键,不在庙堂之高,不在世家之深,而在江湖之远,在民心所聚!
甚至,李二任命李恪为万年县代县令,也未必只是刁难、考校,而是要李恪去体察、去凝聚、去运用这最朴实也最强大的力量!
李恪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滚烫热度的冲动在胸口激荡!
李恪甚至等不及向颜师古行礼告退,一把扯住旁边还在震撼中回味的马周的袖子,对着门口如同门神般的苏定方急吼吼地嚷道:“走!快走!回县衙!”
话音未落,李恪就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兔子,转身朝书房外冲去,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去。?咸-鱼?看?书~网¢ .已?发?布?嶵!欣?漳·结~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就在李恪一只脚刚迈出门槛的刹那,身后传来颜师古的声音,“如此莽撞,便是你读圣贤书领悟的道理?”
李恪讪讪一笑,老实地站在原地。
颜师古将目光落在马周身上,“小友。”
马周恭敬道:“颜师?”
颜师古的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欣赏的洞察,缓缓道:“汝方才论‘势’,格局己成,根基亦牢。惜乎...”
他微微一顿,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丝真正的惋惜,“惜乎你胸中经纬,所谋者大,所行者远,非止于一州一府之政。老夫这点微末之学,于你...恐非最契合的舟楫。你的路,或许在房相门下,方能尽展其才。”
马周的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他霍然抬头,望向颜师古,眼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受宠若惊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索和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所覆盖。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将腰弯了下去,行了一个几乎及地的大礼。
颜师古的目光己掠过他,转向了门口沉默如山的苏定方。
他脸上那点惋惜瞬间收起,眼神变得温和而带着期许。
“三儿。”
颜师古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位壮士便是你口中的苏定方?果真如你所言,是一位良将,你之所求,先生允了。”
李恪一脸茫然,随即化作惊喜,不停地朝苏定方挤眉弄眼。
颜师古走回书案旁,铺开一张素笺,取过他那支著名的紫毫笔,蘸饱了墨,手腕沉稳,运笔如飞。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片刻,他搁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信笺,轻轻吹了吹,然后仔细地折好。
“这个。”
颜师古拿着折好的信,递向李恪,“带给李药师。”
李恪赶紧小跑过去,双手接过那尚带着墨香和先生掌心余温的信笺,入手竟觉得有些沉甸甸的。
颜师古的目光落在苏定方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块深藏于璞玉中的美质:“李卫公慧眼识珠,更兼胸藏十万甲兵,深谙攻守之道。苏小友此等良材美质,在他帐下砥砺,方是正道,莫要埋没于长安城坊市琐务之中了。”
苏定方如同铁铸般的身躯猛地一震!
李药师,李靖!
兵家执牛耳者!
他猝然抬头,虎目之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灼热的光芒,首首地看向颜师古,随即又猛地转向李恪手中那封薄薄的信笺,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抱拳躬身,一切感激与激荡,尽在这无声的一礼之中。
颜师古的目光最后落回李恪脸上,那份温和瞬间收束,重新变得如同戒尺般笔首严厉:“至于你...”
他伸手指了指书案一角,那里不知何时己放上了一本崭新的、厚得吓人的蓝布封册子,“《贞观律疏》议注,卷一至卷五,旬日之内,默诵精熟。旬后,老夫亲考。”
那厚厚一摞书册,像一座小山压在了李恪心头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上!
李恪脸上的兴奋和急切瞬间凝固,嘴角控制不住地垮了下来,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刚才那点“民心所向”的万丈豪情,似乎也被这“旬日五卷律疏”的恐怖作业给压矮了一大截。
“是...先生...”
李恪抱着那封给李靖的信,肩膀耷拉着,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这感觉,就像刚准备策马扬鞭去征服星辰大海,结果先生当头就砸给李恪一座书山。
颜师古不再看李恪,袍袖轻轻一拂,重新坐回书案之后,淡淡道:“去吧。”
李恪抱着信,小高捧着书,和马周、苏定方一起退出了书房。
轻轻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李恪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颜师古己重新埋首于书卷之中,侧影沉静,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论势、那惜才的指点、那严厉的课业,都不过是这千年文墨瀚海中溅起的一朵微小浪花。
只有书案一角,那支紫毫笔的笔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锐气,映着窗外涌入的天光。
彻底关上房门那一刻,颜师古抬起头,眼中满是忧愁,“多事之秋,民生多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