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
与毓秀宫那暖融融的空气不同,这里,只有挥之不去的冷香。
景泓小小的身影,在踏入翊坤宫正殿的那一刻,便不自觉地矮了半分,他还是怕的。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被捏得不成样子的茯苓糕。
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那高踞暖座之上的身影。
苏凝华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宫装。
她正端着一盏参茶,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杯盖。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景泓身上。
“泓儿回来了。”声音依旧柔美动听。
景泓的心却倏地一紧。
“母妃。”他垂下头。
苏凝华放下茶盏,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嗒”声。
“去毓秀宫,可还顺利?”
他手里那块茯苓糕,被他攥得更紧,那温软的糕点几乎要被他嵌进掌心的皮肉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那一点点仅存的甜。
“你有没有让她喜欢上你?”
“泓儿?”苏凝华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原本轻拨杯盖的玉指也停了。
景泓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母妃教他的回话方式。
“回母妃……玉麟妹妹……她、她有些怕生。”
苏凝华唇角那抹温柔的笑意,淡了些许。
“怕生?本宫以为,泓儿是最会讨妹妹喜欢的。”
景泓的头垂得更低了。
“儿臣……儿臣给她准备了许多玩具,她……她似乎不太感兴趣。”
“哦?”
苏凝华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轻轻敲击着,“那她对什么感兴趣?”
景泓喉咙发干。/x/i¢a?o~s+h\u~o~g+u,a\i`.`c′o′m!
“她……她好像……更喜欢景湛皇兄。”
翊坤宫内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苏凝华端详着儿子那张与自己肖似的小脸。
“只是如此?”
景泓猛地一颤。
“母妃……”他声音带上了哭腔,“儿臣……儿臣没能让她喜欢我,儿臣……还哭了……”
苏凝华的脸上,那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柔也消失殆尽。
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利刃。
“哭了?”
苏凝华的声音低了下来,“泓儿,你可知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尤其,是在一个你不该哭的人面前。”
景泓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你以为,你哭一场,她就会心软?就会帮你?”苏凝华嗤笑一声。
“哭?哭能让你外祖父从天牢里出来吗?哭能让你父皇多看你一眼吗?”
“在这宫里,眼泪不是武器,是告诉所有人你有多无能的凭证!”
字字句句,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景泓心上。
景泓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
苏凝华看着他哭,眼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深深的失望和不耐。
“够了!”她声音陡然拔高。
景泓吓得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
“本宫让你去讨好她,让你去接近她,是为了什么?”苏凝华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景泓面前。
阴影将景泓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
“是为了苏家!为了你外祖父!为了你我母子日后的前程!”
“如今苏家遭难,你外祖父生死未卜,你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苏凝华俯下身,捏住景泓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x/i?n.k?s·w+.?c?o·m\
“景泓,你告诉母妃,你是不是觉得,母妃平日里对你太好了?”
景泓惊恐地睁大眼睛,拼命摇头。
“母妃悉心教导你,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就是这样回报母妃的?”
“你父皇如今的心,都被你那位玉麟妹妹勾了去,她一笑,胜过我们母子百般努力。”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唯一能让你外祖父脱罪,能让我们苏家翻身的机会!”
“你若抓不住,那我们母子,就只能等着一起去死了!”
“去死”两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景泓的耳朵里。
他浑身冰凉。
“咚”的一声闷响。
景泓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上。他伸出小手,想去抓住苏凝华那绣着精致兰草的袍角。
“母妃……我……我下次……下次一定……”
苏凝华却只是冷漠地后退半步,那华美的衣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走。
她看着儿子那张被恐惧和泪水彻底占据的小脸,心中最后那点不耐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既然软的不行,既然眼泪只会让他更软弱,那便只能用最锋利的刀,逼他长出獠牙。
她脸上重新浮现出冰冷的笑意。
“没有下次了。”
她转身从梳妆台的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递到景泓面前。
“这是‘凝香露’。”
“明日你再去毓秀宫,想办法,将它抹在那小东西常用的物件上,一点点就好。”
苏凝华顿了顿,看着儿子愈发惨白的脸,又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
“一点点,就好。”
“旁人去做,母妃信不过,也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她微微俯身,凑近景泓,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唯有你,泓儿,母妃的好孩儿。”
“母妃……这……这是什么?”
景泓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玉麟妹妹那双干净剔透的琉璃眼,还有她递过茯苓糕时认真的小脸。
那句“甜的”还在耳边。
可眼前这只冰冷的瓷瓶,却让他从心底发寒。
这个瓶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是用在那样小、那样干净、那样……那样好的玉麟妹妹身上……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惶恐与抗拒,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尖,狠狠扎进了他那颗刚刚尝到一丝甜意的心口,让他手心一片冰凉,冷汗涔涔。
苏凝华的笑容越发温柔:“那玉麟妹妹身子娇弱,又受了惊吓,这‘凝香露’是母妃特地为你求来的安神香,能让她睡个好觉,梦里都甜甜的。”
“她睡得安稳了,你再悄悄告诉她外祖父的故事,她才听得进去,不是吗?这可是为她好,也是为我们好。”
“在她耳边,多说说你外祖父的好,多说说苏家的冤屈。”
“孩童的梦话,有时候,比清醒时的言语,更让人相信呢。”
景泓的心,彻底凉透了。
“泓儿,”苏凝华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母妃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以为母妃想让你做这些?若有康庄大道,谁愿走这独木险桥!”
“但如今我们己在桥上,后退就是万丈深渊!你若此时心软手软,掉下去的,就是我们母子!”
“你若连这点都做不到……”
她顿了顿,“那母妃,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
景泓垂着头,泪水无声地滴落。
他手中那块茯苓糕,被他攥得更紧。
苏凝华看着儿子‘乖巧’的模样,满意地微微勾起了唇角。
“去吧,好好想想母妃的话。”她挥了挥手。
景泓失魂落魄地走出翊坤宫。
殿外的阳光明明那般和煦,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低头,摊开手掌。
那块茯苓糕,己经被他捏成了一团模糊的、湿漉漉的甜腻。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不成样子的糕点,藏进了自己最贴身的衣袋里。
真苦啊。
母妃的宫殿,好苦。
他想起玉麟那双干净的眼睛,和她递过糕点时,那认真的、带着一点点担忧的小模样。
“甜的。”
景泓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向毓秀宫的方向。
或许,只有那里,才有真正的甜吧?
夜深了。
翊坤宫内,苏凝华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唇边露出一抹算计的笑。
而隔壁偏殿,小小的景泓,正抱着膝盖,缩在床角。
他偷偷从衣袋里拿出那块被捏碎后又被体温捂得有些发软的茯苓糕,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小口。
那股混着奶香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和他记忆里那双清澈的眼睛一模一样。
可那甜味过后,他尝到的,却是自己眼泪的咸涩。
真甜。
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