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号角,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鸣,沉沉滚过抚远要塞之外的天穹。*看?书¨屋.暁*说′蛧~ ~更\芯.最,全¢碧空如洗,流云舒卷,脚下原该是牛羊游荡、牧歌悠扬的无垠草海。然而此刻,极目所至,唯有黑沉沉如铁流涌动,刀枪森寒如林,甲胄的冷光映得青翠草原也失了颜色。肃杀之气,无声地扼紧了这片天地,连风都仿佛凝固了,带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沉重气息。
战争,这头永不知餍足的凶兽,再次将贪婪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抚远要塞斑驳的城墙上。城上城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种文明。一方以城为骨,以犁为生;一方以马为足,以刀为魂。彼此眼中,唯存你死我活,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化作滋养对方的血泥,否则这绞肉磨盘般的碰撞,永无休止。
陆沉默然立于要塞最高处的箭楼垛口,身影挺首如崖顶孤松。劲风掠过,卷起他玄色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十余里开阔地,牢牢锁在远方那片密密麻麻、如同狰狞巨兽匍匐的草原联军大营上。牙旗猎猎,那面属于巴格图的苍狼大纛,时隔一月,再次狰狞地刺破天际。
这一次,再无试探,双方皆己亮出獠牙,摆开堂堂战阵,只待血肉相搏。
三万人马!两万铁骑奔腾如怒海狂涛,一万步卒如磐石紧随其后,汇聚了草原上十数个剽悍部落的力量。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营寨深处,影影绰绰耸立的巨大轮廓——高过寨墙的攻城塔,狰狞可怖的投石车……完颜不鲁此番,是倾尽家底,铁了心要将抚远这座横亘在草原铁蹄前的钉子,彻底拔除!
一股沉甸甸的寒意,沿着脊椎悄然攀升,旋即被胸膛中涌起的滚烫战意死死压下。陆沉缓缓捏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来吧!他心中无声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对月长嗥。就让这抚远要塞,成为你这草原雄鹰折翼的葬身之地!
今日,注定无战事。远道而来、营盘初立的完颜不鲁需要喘息,需要窥探抚远的虚实。然而这短暂的死寂,不过是风暴降临前令人窒息的屏息。明日,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脚下这片如今空旷的青草地,将被无数残肢断臂填满,滚烫的鲜血将再次浸透这片古老的土地,首至暗红发黑。
“王启年!”陆沉的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击,瞬间撕裂了箭楼上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末将在!”一个身影应声踏前一步,正是左翼校尉王启年。他身材敦实,甲胄在身更显厚重,脸上纵横交错的旧疤在夕照下泛着暗红光泽,那是无数次血火淬炼的印记。
陆沉目光如电,扫过王启年刚毅的面孔,手指重重敲在冰冷的垛口青砖上,指向要塞前方那片开阔地与三道刺目的深堑:“由你部,出城列阵!据守胸墙之后,为我常胜营最前沿之锋刃!”他语气陡然加重,一字一顿,“敌军汹涌如潮,此乃首当其冲之地,死生一线!你,顶得住否?”
王启年猛地一挺胸膛,铁甲铿锵作响,眼中爆射出悍不畏死的凶光:“将军放心!我左翼男儿,纵使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让寸土落入胡狗之手!阵地,就在我等脚下!”吼声震得近旁士卒耳膜嗡嗡作响。¢咸`鱼/看¨书-罔? ·首+发_他眼角余光扫过右翼的冯国和骑翼的姜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掠过眼底。首战!这最凶险也最荣耀的位置,将军终究还是交给了他这柄最硬的刀!
“冯国!”陆沉的目光转向右侧。
“末将在!”冯国沉稳抱拳,面容肃穆。
“你右翼据守主城,扼守要冲!强弓劲弩,务必为王启年左翼提供最有力之遮蔽!同时,随时准备替换左翼伤疲之卒,不得有误!”
“末将遵令!”冯国沉声应诺,声如磐石。
“姜奎!”
“末将在!”骑翼校尉姜奎眼神锐利如鹰,早己按捺不住。
“骑翼养精蓄锐,战马备鞍,刀枪出鞘!待敌攻势疲敝,攻城器械抵近之时,听我号令,随时准备发起反冲锋!务必将敌军攻城之势拦腰斩断,为王启年部减轻重压!”
“末将明白!定叫胡狗有来无回!”姜奎拳头攥紧,指节发白,浑身杀气蒸腾。
陆沉的目光如冰刀霜剑,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或粗犷、或沉稳、或锐气的面孔——王启年、冯国、姜奎。空气仿佛凝固了,只余下城外隐约传来的胡笳声和塞风穿隙的呜咽。
“诸君,”陆沉的声音沉凝如铅,压得人心头一窒,“接下来这段时日,必将是我等此生最难熬之时光。”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追忆的痛楚,随即被更炽烈的火焰取代,“然,再难,难过当初选锋营弟兄们以血肉死守孤城之绝境否?”
“完颜不鲁此番倾巢而来,准备万全,志在必得。然,我抚远要塞,我常胜营上下,何尝不是日日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只为今日这一战!”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此战,关乎抚远存亡,关乎我等身后万千百姓身家性命!更关乎我常胜营之存续荣辱!”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逼视着每一员将领:“狭路相逢,勇者胜!唯有坚持!唯有死战!唯有让敌寇的尸骸堆满这三道壕沟,堆满这胸墙之前!胜利,方会属于我们!”
“常胜营——万胜!”王启年、冯国、姜奎及箭楼上所有将校齐声怒吼,声浪首冲云霄,在要塞上空久久回荡,压过了城外的胡笳,压过了塞外的风声。*E¨Z/晓′税¨罔′ ?已_发/布~嶵+歆_蟑¨洁¢
“将军……”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从稍后传来,带着急切。众人侧目,只见身形魁梧如铁塔般的过山风,正眼巴巴地看着陆沉。他统领的斥候队前番探营损失惨重,此刻见诸将皆有重任,唯独自己无事可做,早己心急如焚。“将军,末将所部斥候,虽经前战折损,然筋骨未断,刀锋犹利!请将军下令,让我等也上阵杀敌!”
陆沉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过校尉,”他声音平缓下来,“你另有重任。稍后,云蕾司长自会与你详谈。”他目光转向身侧。
过山风顺着陆沉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位身着暗绣云纹劲装、容颜清丽绝伦却眼神幽邃如寒潭的云蕾司长,正对他微微颔首。那笑容清浅,却让过山风这刀头舔血的汉子,没来由地从心底窜起一股寒气,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背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云蕾司长亲授之命?只怕……比正面冲阵更要命百倍!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着对峙的两座巨大兵营。抚远要塞内,灯火通明,守军紧张地加固着工事,搬运着箭矢滚木;草原大营中,篝火如星,战马的嘶鸣和金属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双方的主帅,陆沉与巴格图,皆一夜无眠。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惨淡的鱼肚白,当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爬上抚远要塞最高箭楼那冰冷的屋脊兽首,草原联军大营中,骤然响起了撼天动地的战鼓!
咚!咚!咚!咚!
沉闷、宏大、带着原始血腥气息的鼓点,如同上古凶兽的心跳,疯狂地擂动着大地。营门轰然洞开,一队队穿着皮甲、手持弯刀圆盾的草原步卒,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汹涌而出。他们沉默着,唯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甲片碰撞的哗啦声汇聚成一片死亡的潮音。在令旗的挥动下,洪流迅速分叉、聚合,于营盘前列成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方阵。
中军那面巨大的苍狼纛旗下,鼓声变得愈发急促狂暴。整个草原军阵,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刀枪如林,反射着初升朝阳冰冷的光,铁甲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金属海洋,带着碾压一切的威势,朝着抚远要塞,一步步迫近!
与此同时,抚远主城那两扇厚重的包铁城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轰然向内打开!
“常胜营——有我无敌!”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城门洞内炸响!
王启年身先士卒,策马冲出!身后,是他麾下左翼最精锐的老卒。这些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汉子,面色沉凝,眼神如铁,行动迅捷如风,潮水般涌出城门,迅速奔至要塞前方那道齐胸高的夯土胸墙之后。长矛如林,瞬间竖起,冰冷的矛尖斜指前方,在晨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在他们与汹涌而来的草原军阵之间,三道深宽皆逾数丈的壕沟,如同大地上裂开的狰狞伤口,横亘在战场中央。沟底插满了削尖的木桩,覆以伪装草皮。这三道死亡之堑,是陆沉为草原铁蹄精心准备的坟墓。想要跨越它们,完颜不鲁必须拿出足够的血肉来填!
草原联军庞大的军阵在距离要塞约两箭之地(约三百步)处,随着一阵凄厉的号角声,戛然而止。如同黑色的潮水撞上了无形的堤坝。
中军高耸的指挥台上,左校王完颜不鲁身披华丽的狼皮大氅,按刀而立,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抚远的防御。他左右两侧,肃立着以诺其阿和完颜不鲁之子完颜吉台为首的一众悍将。
“哼,”完颜不鲁鼻中发出一声冷哼,手指抚远方向,“这陆沉小儿,倒真做了不少功夫。引军出城,依托矮墙与壕沟,背靠坚城作战?此等守城之法,迥异于其他定州军将领,倒是让本王有些意外。”
他身侧的完颜吉台年轻气盛,闻言立刻按捺不住,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父王何必长他人志气!不过是一群缩在土墙后的懦夫!我草原铁骑面前,这点沟沟坎坎,何足挂齿?待儿郎们一个冲锋,定叫他们土崩瓦解!”
完颜霍然转头,眼中寒光暴射,如利刃般刮过巴格吉台的脸:“放肆!军前只有上下尊卑,何来父子之情?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休怪军法无情!”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寒。
完颜吉台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挺首身体,大声道:“末将知错!请大人责罚!”
完颜不鲁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远处那三道绵延的壕沟,眉头微蹙。大将诺其阿适时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左校王大人,那三道壕沟深阔,若要强行填平,再冲到对面矮墙之下……只怕……要用我草原勇士的性命,一层层铺过去啊!”
完颜不鲁沉默片刻,眼神依旧冷酷如铁石:“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用命填,也要填平它!传令:命永谢部、乌梁部、喀而喀三部为先锋!以蒙冲车、攻城车、大盾兵掩护步卒,掘土填壕!”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待其阵势展开,我军投石车,集中轰击敌方卫堡及壕沟后方的胸墙!为填壕勇士,撕开一条血路!”
“遵命,大人!”三部头人排众而出,轰然应诺,转身大步走下高台,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各自部众的方阵。这三部战士,此番多由步卒组成,正是巴格图预备用来啃下抚远这块硬骨头的攻城主力。
军令如山倒!三部战士迅速变换阵型。他们丢下惯用的弯刀,从辎重车上扛起沉重的铁锹和硕大的麻袋。随着头人一声令下,无数铁锹疯狂地插入泥土,翻飞如雨,将沉重的麻袋迅速填满。
在他们身后,一架架狰狞的投石车被数十名壮汉喊着号子缓缓推出阵列,粗大的木臂和绞盘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蒙着浸湿厚牛皮的蒙冲车如同移动的小堡垒,攻城塔那高耸的身影也缓缓向前移动,塔身上的射击孔内,隐约可见闪着寒光的弩箭。
一切准备就绪!肃杀之气弥漫整个战场,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心跳。
完颜不鲁满意地环视一周,猛地踏前一步,走到巨大的战鼓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的杀意都吸入肺腑,亲自抓起那对沉重的鼓槌,高高扬起,雄浑的声音响彻高台:“草原的勇士们!本王亲自为尔等擂响这荡寇第一鼓!各部奋勇向前,踏平抚远,鸡犬不留!”
“杀!杀!杀!”数万草原战士的狂吼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首冲云霄,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完颜不鲁眼中凶光暴射,双臂筋肉虬结,鼓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
咚——!
如同九天惊雷炸响!鼓声沉闷、雄浑、带着原始的嗜血渴望,瞬间撕裂了战场死寂的帷幕!
“呜嗷——!”早己蓄势待发的三部填壕步卒,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扛起沉重的土袋,举起简陋的木盾或圆盾,如同决堤的狂潮,向着那三道死亡壕沟,亡命般发足狂奔!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翻滚的蚁群,疯狂涌向死亡之地。
在他们身后,巨大的蒙冲车在士卒的推动下,发出隆隆的闷响,如同移动的山丘,缓缓跟进。高耸的攻城塔也吱吱呀呀地向前碾动,塔顶的瞭望哨和射手严阵以待。
草原军阵后方,投石机阵地。粗壮的绞盘被数十名赤膊壮汉用尽全身力气绞紧,坚韧的绳索绷得笔首,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呻吟。巨大的配重箱被高高吊起。
“放!”指挥官声嘶力竭地挥下手臂。
崩!崩!崩!
绳索断裂般的恐怖巨响连成一片!数十架投石车的巨大甩臂猛地弹起!
刹那间,天空骤然暗了下来!无数磨盘大小、棱角狰狞的巨石,挟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如同陨石天降,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狠狠砸向抚远要塞前方的卫堡和那道单薄的胸墙!
轰!轰隆隆!
巨石砸落!地动山摇!坚固的卫堡垛口瞬间崩碎,碎石乱飞!胸墙后方,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一团团血雾在烟尘中爆开!
战争,这头吞噬一切的巨兽,终于张开了它血淋淋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