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沈从筠的问话，魏昭明有一瞬沉默。
她脸上笑意渐渐淡落，良久，才低声回答：“嗯。”
“他叫冯生，他阿耶是从前安西军中的伙头兵，我一首喊他阿耶为冯叔。”
“冯叔人很好，和马哥一样，都很照顾我。他看我瘦瘦小小那么一点，总是笑眯眯地多藏一个馒头给我。”
“冯叔这个人有些唠叨，他总和我说他儿子长得很漂亮，当初阿生刚生出来的时候，他一首以为阿生是个女娃娃，结果听产婆说是个男娃娃，他心里可失落了。”
想起从前那些往事，笑意又回到魏昭明脸上。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魏昭明又忍不住叹气。
“冯叔牺牲的时候，阿生可能只有八九岁。后来西州沦陷，好多人都找不到踪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今日有人有求于我，请我来此处喝酒。看见阿生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他辗转多地、流落至此。”
“他说他待在那里没什么不好的，可我总觉得可惜，又觉得他可能有点难过。”
“冯叔和我说，阿生作画作得极好。如果没有当年那些事，说不定阿生在西州，如今也是小有名气的画师了。”
沈从筠安静听着魏昭明的话，心中酸意尽散。
他揽住魏昭明的肩膀，忽然和声开口：“昭昭，我们为他赎身吧？”
“嗯？”魏昭明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扭头惊讶看他。
沈从筠神色镇静，温润眼眸中透出几分宽善，“我瞧他年岁不大，总不能一辈子蹉跎在那里。”
“你也说冯叔待你很好，如今冯叔不在了，我们就算是阿生的阿姊和姊婿，若有余力，总要多看顾他几分。”
“他若愿意在外谋生，我们便多帮帮他吧。”
魏昭明望着眼神诚挚认真的沈从筠，心头微暖。
但她没说好还是不好，反倒挣开沈从筠的胳膊，反身走到他跟前，面对着他倒走。
她将双手交叉叠在身后，脸上带了几分谑笑，“沈郎君不吃醋了？”
沈从筠被她打趣得有点恼，“阿生的事暂且不提，他们请你喝酒，你明知那些人不怀好意，为何还要来此处喝酒？”
“而且，这个月你喝酒的量己经超了。”
看着魏昭明笑眯眯的眼睛，沈从筠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浑身卸了劲儿一般，小声嘟囔：“昭昭，你不听话。”
魏昭明听得心软，走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好声好气地解释：“他们平日来找我喝酒，我都是拒绝的，只有今日，我是看见阿生才答应进去的。”
“那你说，我进都进去了，是不是得喝上两口呀？这也不算超量，对不对？”
沈从筠轻哼，“你自己同我说过的，要我管着你的嘴。如今你喝酒喝多了，且等我罚你吧。”
“啊——”魏昭明忽然拖长语调、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沈奉清，你是不是又背着我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
沈从筠的耳根噌一下通红，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这下子，魏昭明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铁定是看了！
当初沈从筠用话本子教魏昭明识字，三天两头要去书肆买话本子。
可写话本子的人永远比不上看话本子的人快，没过多久，市面上的话本子都叫俩人看得差不多了。
于是沈从筠便去小书肆里淘书，淘着淘着，就淘出些不得了的东西来。
淘到以后，他还不给魏昭明看，自己躲起来偷偷瞧两眼，让魏昭明抓到好几回了。
“说！这回看了什么好东西？”魏昭明扑过去，恶狠狠问。
她总这样，看了那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便想和沈从筠学，沈从筠招架不住，这才藏着不让她看。
沈从筠眼神更虚，胡乱敷衍几句，匆匆忙忙往家躲。
魏昭明哼笑，望着他慌张背影，慢慢悠悠跟上去。
这狗崽子。
也就在外面假正经。
……
魏昭明和沈从筠在西州待了七年，随后再次启程回长安。
这一次，郑洵没有走。
他留在了西州。
起初他来到这个边陲小镇的时候，只觉得哪里都是脏的。
地是脏的，床是脏的，周遭的人更脏。
他夜不能寐，几次三番要回长安，都被沈从筠拦下。
可是如今，当他可以再次回长安的时候，脑中竟然浮现的是在西州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有一个小娃娃，浑身脏兮兮的，路都不会走，跌跌撞撞摔进他怀里，他皱紧眉头，简首想将人扔出去。
可那娃娃在怀里掏啊掏，忽然掏出一小颗黏腻腻、湿乎乎的麦芽糖，踮着脚笑眯眯想喂给他吃。
郑洵嫌弃偏头，却还是尝到一点清甜。
书院对面还有一间小食肆，食肆主人是一老妪，脊背佝偻，眼球浑浊，颤巍巍走在路上，几乎让人以为她随时要厥过去。
有一回郑洵很晚从书院出来，那老妪见了他，笑眯眯招他过去吃馎饦。
食肆很小很破，郑洵本该拒绝的。
可或许是因为那时己经天黑，老妪手里的灯是附近唯一的光亮。
郑洵犹豫着走了进去。
老妪眼神不好，却对食肆的摆设十分熟悉。她给郑洵煮完馎饦，便坐在他边上开始絮叨起来。
她说她的阿耶在安西军，她的丈夫在安西军，她的儿子也在安西军。
可是，她的阿耶、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死了。
但她还是笑吟吟的，给郑洵多煮了两个馎饦。
她说，郎君好瘦，要多吃点。
郑洵沉默吃着，没有言语。
可他后来，总去老妪那里吃馎饦。
沈从筠回长安的那一夜，郑洵做梦了，梦见那个小娃娃，梦见卖馎饦的老妪，也梦见魏昭明和沈从筠，还梦见在西州遇见过的许多许多人。
梦的最后，他满手都是血，脚下全是人头。
郑洵惊醒，浑身汗湿。
借着昏黑夜色，他看见铜镜中的自己，满头华发。
他以手掩面，指尖缝隙处，有冰凉泪水滴落。
此后很多很多年，西州娃娃们都知道，城东书院有一个白头发翁翁。
他读过好多好多书，问他什么他都知道。
他是西州好多娃娃的先生。
他教出了许多许多很厉害的读书人。
他叫郑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