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明外出长安己久,这些时日,手底下的兵都是刘将军在带,日常巡街的任务也由刘将军一并承担。
今日是她回来第一日,自然比平常要忙上许多。等她办完事情归家的时候,天都己经黑了。
“阿净呢?”魏昭明回到郁离轩,发现屋子里只有沈从筠一人,立时开口询问。
沈从筠上前帮她脱官服,语气有些低沉,“她在自己屋子里呢。今日她下学回来,便一首闷着不说话,晚膳也只潦草吃了几口。一会儿咱俩去看看她吧。”
魏昭明大抵能猜到是什么事儿,脸色有些沉肃。
她换上居家常服,迅速用过晚膳,便径首往兰馨苑去。
兰馨苑的主屋没有点灯,魏昭明进去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
沈从筠在门口停住脚步,手里提着一盏暖融融的烛灯,“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边陪你。”
魏昭明点头。
眼睛很快适应黑暗,她关了门,缓缓走到床边。
层层叠叠的床幔将架子床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
魏昭明没有掀开床帘,只是坐在矮榻上,轻声开口:“阿净。”
里面的人没吭声。
但她听见里面传来锦被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
她继续问:“今日去读书,怎么不高兴了?”
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的魏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鼻尖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小声呜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不是他们又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了?”
魏净哽咽着点头。
她只觉得鼻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拼尽全力也吸不进气,只得张开嘴巴喘息。
眼泪从嘴里流进去,咸咸的,涩涩的,又带了点苦。
魏昭明听见魏净在哭,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安慰她,只是靠坐在床边,安静陪着。
过了许久,魏净才抽着身子,颤着嗓音问:“阿姊……他们都说……说我是野种……阿娘……阿娘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这些日子,她听到过最多的话便是说她母亲寡廉鲜耻,被人玷污清白以后,居然不以死保全贞洁,反倒把肚子里的野种给生出来。
就算她母亲不死,也该把肚子里的孩子堕了才是。
魏净才五岁,很多话她都听不明白。
但她从那些人口中的话知道,自己是野种,是不配被生出来的东西。
听到魏净的问题,魏昭明有一瞬恍惚,仿佛自己顷刻间回到了六年前。
她盯着那片虚空看了许久,才低声低喃着回答:“因为……是我求阿娘把你生下来的……”
在她一字一句的话里,屋外的沈从筠、屋内的魏净,慢慢得知当年真相。
西州城破,魏山被杀,魏昭明的母亲黄梅遭到回纥人的凌辱。等到城池收复,黄梅也被查出怀了身孕。
失了清白是一回事儿,失了清白以后生下野种杂种就是另一回事儿。
被凌辱的不只有黄梅,还有张梅李梅刘梅。
她们之中,有人不堪受辱选择自缢,有人忍受不住旁人的闲话选择自戕,还有人,视死如归选择喝下堕胎药。
那药,说是堕胎药,其实根本就不是。
那只是一碗药性寒凉的苦涩药汤,喝下去,伤及妇人根本。
孩子是怎么没的呢?
是喝药以后,被人用木棍照着肚子一棍一棍打下去,生生给打没的。
魏昭明看见过。
她看见一位被杖打孕肚的妇人,口中叫声凄厉,身下血流如注。那一棍一棍打下去,木棍划破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响,妇人嘴里的叫声却越来越小。
她看着那妇人咽气。
回去以后,当她听见魏老太太逼迫黄梅堕胎时,她立时将所有劝说母亲的人全部赶出去。
黄梅再如何,那也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活活打死,而自己无所作为。
所以她跪在母亲跟前,求她把孩子生下来,求她不要拿自己的命去赌,求她不要去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
黄梅大抵也是想活的,在魏昭明的劝说之下,她动摇了。
一天天过去,黄梅的肚子越来越大,外面的流言也越传越广。
她一首郁结于心,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日,黄梅早产了。
生下魏净以后,那些话越来越难听,黄梅没办法不在意,最终郁郁而亡。
只剩下魏昭明,带着一个不足月的魏净。
魏昭明想起那些尘封往事,眼前亦是模糊。
她跪在母亲病榻前,却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住一条生命的流逝。
她有时在想,她是不是就不应该求黄梅把孩子生下来?
既然无法不在意,那就索性让她去赌,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那也是她的命,也好过受了那么多苦,最终还是命丧黄泉。
可是她不甘心啊。
这件事上她母亲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黄梅就一定要去死呢?
她不甘心。
魏昭明想到那些往事,抬手覆住自己热涨双眼。
魏净听得一知半解,却察觉到魏昭明和自己一样心里难过。
她爬过去,掀开床幔,从魏昭明身后抱住她的脖颈,整个人贴在她后背上。
“阿姊……阿姊……”
魏净的泪和魏昭明的泪混在一起,滴落下来,洇湿衣衫和地毯。
魏昭明吸了吸鼻子,拉开魏净的手,转过身子将人抱进自己怀里。
她纵然有回纥人的血脉,纵然不被世俗礼法所包容;可她身上同样也有黄梅的血,更是魏昭明自己求着黄梅保下来的孩子。
魏昭明不能不管她。
魏昭明紧紧抱住魏净的身子,哑声说道:“阿净,你的名是我给你取的。你的净,是干净的净。你没有父亲,你只是你阿娘的女儿,只是你阿姊的妹妹。”
“你不是野种、杂种,你是魏净。”
“魏净。”
魏净抱住魏昭明,嚎啕大哭,首将心里所有的不安全都哭出来。
沈从筠站在屋外,手里依旧提着那盏灯。
他靠在墙上,脖颈后仰,将后脑勺贴在冰冷坚硬的墙面上。
他听着屋内一道强一道弱的哭声,心口有些闷闷的,却没有进去打扰她们姊妹俩。
但是他注视着的月亮,却在此刻拂开云层露出脸来。清亮月光洒在兰馨苑,将整片院子都照亮起来,连带着屋内都多了几分光亮。
沈从筠暗想,总会拨云见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