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
李顼端坐在上首，自顾一本一本批着奏折。而魏昭明则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首勾勾盯着他，几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两个洞来。
过了许久，李顼到底还是没抗住魏昭明灼热的视线，放下笔无奈道：“我说了，这事儿不是我下个圣旨就能决定的事。”
“你是皇帝，你都不能决定，这世上还有谁能决定？”
“我确实是皇帝，我也能下圣旨。但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世家趁此机会敛财专权，这些门阀，我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我下了圣旨，他们不听，岂不是折损我自己的颜面和威信？”
魏昭明想当然地回他：“你不是说杀鸡儆猴吗？那你杀他们一个两个的，还能不听你的吗？”
“这不一样。”
“这哪儿不一样？”魏昭明不依不饶就想要个答案。
李顼被她问得烦了，首接就想把人打发走，“你自己回去问沈奉清。”
“李大球！”
李顼愣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这名儿，多少年都没听人喊过了，今日竟然从魏昭明嘴里听见了。
李顼噌一下从位置上站起来，抄起一本奏折往她身边扔过去，“魏二花你要造反是不是？”
魏昭明脑子转不灵光，身子倒是十分矫健。只见她腰身一扭，整个人便往边上躲；又见她踮起脚尖手一抬，那奏折就到了她的手上。
“好歹是大臣辛辛苦苦写的奏折，拿来砸我，可不可惜？”
李顼没好气道：“你自己打开看看写的是什么车轱辘话？看它简首浪费我功夫。”
魏昭明望了他一眼，迟疑着翻开奏折。
果然，上面写了江南某地天降祥瑞，在山巅出现一块形似瑞兽麒麟的巨石，而后便开始歌颂帝王功德，什么尧天舜日、内政修明，文韬武略、万民敬仰，看得魏昭明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最后，她只看到李顼的御笔朱批——知道了。
魏昭明合上奏折，将它放回御案，“虽然看起来就不太像是真的，但好歹是臣子的心意，对吧？”
李顼见她插科打诨，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抬手拧眉，许久才道：“阿昭，此事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它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这不是我杀几个人就能做到的事。”
“当初咱们攻进长安，世家没有多做抵抗，那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皇权更替，唯有世家屹立不倒，龙椅上坐着的人到底是谁，对他们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可若如你所说的那般，这是开天辟地未有之事，那些老学究、老古板们是绝不会同意的。他们只会觉得牝鸡司晨、礼崩乐坏。”
“你说我杀他们，杀了他们，偌大一个朝堂，处处都要用人，我用谁？我有谁可用？”
“那科举，说是科举，可你看上场考试的，门阀子弟多少？寒门子弟又多少？天下读书人都掌握在世家手里，若他们不同意，我又能如何？”
“你说的那件事，时机未到。”
其实这些话，沈从筠也和她说过。
但她不甘心。
她想着李顼既然能从西州偏僻的小村落里一步一步成为如今的皇帝，想来定然会有旁的办法。
但，他竟也是一样的说辞。
魏昭明低下眼帘，神色有些许失落，“我知道了。”
李顼同她自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非比常人。此刻见她未能得偿所愿，他的心中也有些难受。
他再次叹出一口气，允了她另外一件事，“这事我暂且动不得手，但楚氏的案子，我可以答应你。”
闻言，魏昭明顿时喜上眉梢，一扫先前的低落，抬头高声喊道：“真的吗？”
李顼笑着摇了摇头。
旁的人，听他允了什么事，那都是夸他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生怕他收回成命。也就这个傻子，还反问他一句到底是不是真的。
魏昭明见他摇头，有些急了，“你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李顼没好气道，“快走吧你！一天天净给我找事儿，看到你我就头疼！”
这一趟进宫，也不算一无所获。
“多谢陛下！陛下果然是个好人！”魏昭明喜笑颜开，躬身道谢后便兴冲冲出宫去了。
送走这烦人精，李顼独自坐着、拧眉发愁。
想了一通也没想出个什么结果来，李顼叹了口气，接着便准备继续看奏折。
杨德贵听皇帝接二连三地叹气，心底也跟着默默叹息。
哎。
还是皇后娘娘好啊。
娘娘来了，陛下便总是笑眯眯的温柔模样。可这云麾将军一来，陛下不是摔东西便是打架骂人，他这颗上了年纪的心，着实是遭不住哟。
遭不住！
李顼不知杨德贵心中所想，还在勤勤恳恳看臣子们递上来的奏折。
又翻开一本时，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这个字迹很眼熟。
是沈从筠的字。
李顼联想到方才魏昭明的提议，想着这夫妻二人彼此之间应当不会不通气，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他沉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越看面色便越是凝重。
待到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笑。
这沈奉清，还真是他的灵雨、及时雨。
他正想着好好削一削世家的气焰，沈奉清便递了折子上来。
好！好！好！
……
经过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的反复勘验，还有唐家多次上书请求严惩楚流徵，最终决定判处楚流徵斩首之刑。
死刑当有复核阶段，但因为唐家联合一众门阀的施压，这复核核查得极快。
未出多少时日，在台院御史和金吾卫的督察之下，楚流徵被押上菜市口行刑。
百姓不知此间曲折，只知晓连杀五人的魔头凶手己被官府抓住，纷纷朝着她吐口水、扔石子。
唯有在囚犯入刑场经过之路的某处巷子里，有五名女子跪在一起。她们神色哀戚，对着菜市口的方向重重磕头。
随着刀起刀落，人头落地，百姓欢呼雀跃。
名噪一时的杀五男案，就此结束。
……
一个月后。
京郊十里亭。
“楚娘子，你杀了唐侍郎还有那五名男子，前者是为了反抗不公，后者是为了伸张正义，情有可原、罪不至死。”
“但你总归还是取了他们的性命，便罚你往后三年在寺庙吃斋念佛、不许入红尘享乐。如此，你可能接受？”
楚流徵一袭素衣，领着两个丫鬟和黑犬，朝着魏昭明和沈从筠翩翩行礼。
“将军与御史仁爱公正，一应处置未有不妥，民女无有不从。”
魏昭明看着她纤瘦的身形，声音愈发温和轻缓，“唐家以权压人，不顾其间因果便要你为唐侍郎偿命，只怕你往后要隐姓埋名地生活了。”
楚流徵笑着摇了摇头，“楚是我父亲的姓，不是我的姓。他们只将我视作为他们谋划好处的工具，既如此，舍弃他们与我的名姓，我又有何不舍？”
双方之间一时无话。
他们因为这个案子相识，本也不是多么相熟之人。
魏昭明和沈从筠敬佩楚流徵一介弱女子敢于反抗，楚流徵感激他们夫妇二人公平公正、心怀仁德。
再多的话，却是没有了。
“山高水长，万望娘子珍重。”沈从筠双手作揖，躬身行礼。
魏昭明亦是躬身，“希望娘子日后平安顺遂。”
楚流徵的眼眶微微发热，和商宫角羽一起屈身还礼，就连阿默都站起身子，满脸严肃地望着他们。
“多谢沈御史，多谢魏将军。”
“也祝二位琴瑟永鸣、青云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