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狱昏昧幽暗,只有一点冷冷戚戚的烛火摇曳闪动。那阴冷的光模模糊糊照出一位惨绿少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容颜。
但魏昭明知道,站在那里的那个人是沈从筠。
他在看她。
魏昭明与他隔空对视,面色平静,不知所思。
良久,她率先撇开视线,抬手招来大理寺的官员,低声吩咐他两句,而后才取回自己的长刀走了出去。
待她走到沈从筠身边时,她停下脚步。
她没有扭头,下颌微扬,依然首视前方,“你来这儿干什么?”
女娘的语气有些冷,刺得沈从筠心尖微微发疼。
她鲜少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沈从筠眼睫轻颤,却没说什么,只是温声细语同她解释:“我最近在处理一桩案子,那案子的嫌犯今日有事想与我交代,我便来这儿走一趟。赶巧遇到夫人了。”
说着,他伸手想去握住魏昭明的掌心。
可就在指尖碰到她冰凉手背的瞬间,那只手迅速躲了过去。
沈从筠彻底愣住了。
“……夫……”
那一声“夫人”还未说出口,魏昭明便按下刀鞘径自往外走。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轻微顿了一下,语气到底和缓了些,“你一个人出来办差,当心。”
话音落下,她离去的脚步愈发急切。
跟在沈从筠身旁引他出去的小吏此刻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看来这对陛下御赐婚事的小夫妻,感情不是那么好啊。
沈从筠望着魏昭明的背影,神情依旧从容。他收回那只被躲开的手,指尖依然残留女娘手背的冰冷。
他将手背到身后,藏进衣袖中,紧握成拳。
他企图用掌心的温热捂暖那一点冰凉。
他的昭昭,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
魏昭明其实不是想同沈从筠吵架,只是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一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
致和十年,她与李顼在珠崖败北,回纥人趁此机会散布谣言、动摇军心,并全力攻城。短短十数日,半个西州沦陷。
之后李顼堪堪能下地,便领着她和安西军残部驱逐虏寇,并朝关内借兵,共同夺回城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回了一趟家。
自她十三岁离家出走、投身军营以后,那是她第一次回家。
她曾想过她回家之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兴许是魏山横眉冷对、怒斥她这不孝女还有回来的心思,也兴许是母亲愁眉苦脸、一边埋怨一边欢喜于她能回家。
她甚至想过可能魏山的爷娘也会在,可她偏偏没想到,她开门看到的是魏山倒在血泊之中,而她的母亲正在被人侵犯。
说实话,征战多年,她见过无数个对羸弱妇人下手的禽兽。战争暴乱的年代,女子总是容易被沦为泄愤、泄欲的对象。
可那个女子偏偏是她的母亲。
她再懦弱、再自私、再偏心,那也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魏昭明几乎瞬间红了眼,冲上去用臂弯扣住那贼人的脖子,而后将人狠狠掼到地上,使出浑身力气将刀捅进他的腹中。
拔出来,捅进去,再拔出来,再捅进去。
若非有方海和兰海拉着她,她非要将那人捅成肉泥不可。
再之后,她抖着身子去扶她的母亲,可是母亲看到她浑身是血的罗刹模样,竟尖叫一声往家逃跑,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她。
魏昭明想,母亲或许是遭此苦难心中害怕,或许是魏山的死带来太大的打击,也或许是怨她一声不吭在外呆了那么多年。
可是再多的理由都说服不了魏昭明自己的心。
她分明看见母亲望着她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恐惧。那种恐惧,和对着那个贼人的时候是一样的。
其实也不是只有母亲怕她。
那些城中的百姓若偶然撞见她杀人,同样会发出凄厉惊惧的惨叫。
平头老百姓看见死人,害怕是正常的,魏昭明理解他们。
可她害怕那种恐惧会出现在沈从筠望向她的眼神之中。
曾经一首温柔包容的眼眸突然出现迥异的恐慌,她受不了。
所以她落荒而逃,甚至没敢去看沈从筠的脸。
她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地认识到,她与沈从筠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一个是盛世繁花堆锦中长出来的温柔郎君,一个是乱世死人枯骨中爬出来的狠厉女娘。
他们的婚姻,本就只是为了维护朝堂稳固。
是她在贪求。
……
“娘子还没回来吗?”
沈从筠是一个人回的家。
随着日头渐渐西斜,他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
含梅和采菊不知道这两位主子在闹什么别扭,面面相觑一番,无言摇头。
沈从筠身子前倾,再坐不住,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她……她不会又一个人出去喝闷酒了吧?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沈从筠的眉头越来越紧。就在他踏出门槛想出去寻魏昭明的时候,墨云突然一瘸一拐走了进来,嘴里高声禀告:
“郎君!娘子回来了!”
沈从筠脚步顿住,终于松出一口气。
可是这口气刚吐出去,没过多久又被吊了起来——魏昭明没来郁离轩,一个人睡在了外书房。
“你再说一遍。”沈从筠指尖颤抖,目光死死盯着墨云。
墨云叫他看得头皮发麻,却不得不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娘子说,让您不用等她了。她今日睡书房。”
沈从筠只觉得有一只手在他的心口拼命搅动。
她……她又一声不吭就去睡书房!
话本子里都是生气的妻子将丈夫赶去睡书房的,哪有自己跑去睡书房的?
书房那张卧榻又小又硬,偏生她还睡觉不老实,万一夜半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办?
而且,现在虽然是春日,可夜深之时还是凉寒,万一着凉了又怎么办?
沈从筠越想越气,气得都己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了。
他正急匆匆要往外书房去,脑中忽然想起今日下晌她在大理狱躲着自己的模样,顿时停住脚步。
他不知道魏昭明到底怎么了。
可她那个样子,分明是不想见他的。
沈从筠收回迈出去的脚,盯着空落落的院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叹出一口长气。
罢了。
他扭头,低声吩咐道:“含梅,你抱一床厚一点儿的褥子到书房去铺上。明日你起早些,过去伺候娘子梳洗与着装。”
含梅有心想劝,却又不知道二人之间横了什么事儿,到底还是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是,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