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好几日,宋醒河都昼夜难眠。
只好捂着发痛的太阳穴,眼下顶着两坨深重的乌青,脚步虚浮地飘进了餐堂。
他平日里并不热衷吃饭,所以院落里没有特别配备厨师。但早餐是一顿不落的,无他,只是小时候母亲只陪他吃早茶,久而久之,留下的习惯罢了。
“那就是大少爷带回来的李姑娘吗?”
“好美……像广寒宫的仙子一样!难怪大少爷会一见倾心,我看了,也神魂颠倒……”
“别想了。你肯定没戏——”
“做什么做什么!不许编排我听见没!”
宋醒河闻言,愣怔一瞬,脸色顿时黑了。
一抬头,便看见李韫玉围着白布,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红枣银耳羹一碗接着一碗被推出来,旁边挨着色泽极正的绿豆汤,等着众人去拿。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早安,二少爷。”有和宋醒河熟识的修士挥手,笑着同他打招呼,“……好像是李姑娘自己要求的,说最近天气热起来,容易肝火郁结,做些清凉润身的甜汤供应,给大家去去火。”
宋醒河:“……”
为什么,明明站在原地没动,却觉得膝盖忽然中了一箭。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他本来没怎么样,听人这样一说,反倒冒火了,“不过是供人取乐的姬妾,门都还没过,便迫不及待地要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态度来震慑族人么?”
“呃……”
那人没想到他出言如此尖锐,目光止不住地在他和李韫玉之间巡回,最后悻悻地低下头,小声道:
“二少爷——她好像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宋醒河梗着脖子,竟有些心虚,不敢去看李韫玉的神情,“她是我什么人,她姓宋还是我姓宋,在宋氏的族地,我竟说不得她吗?”
“……”
原本还在嬉笑交谈的修士们面面相觑,纷纷低下脑袋,像极了唯唯诺诺的鹌鹑。
宋醒河瞥了一眼,发觉她打汤的手一顿,甜汤淅淅沥沥地落入碗中,撞击声格外闷钝。
“抱歉。”
她低垂眼眸,神色恹恹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委屈和羞耻。
“是我自作多情了。”
宋醒河沉默片刻,心中陡然一沉。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从前并不是这样言语恶毒、爱多管闲事的人。
可是一碰见李韫玉,就忍不住说重话。
若是为了让她难堪——
又为什么在看见她伤心的表情时,感到于心不忍、后悔懊恼呢?
他不明白。
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自从李韫玉出现在宋氏的族地,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了。
大哥纵情声色,几乎夜夜与她贪欢,再没来找过他下夜棋。原本答应他的剑技切磋,也因为要陪李韫玉去钓鱼而暂时搁置。
宋醒河不知道宋听澜到底为何如此。
那一夜,隔着微张的木门和薄薄的纸窗,他清晰地看见了大哥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看见了他蓬勃的、无法克制的欲望。
从小到大,宋听澜就是太阳一般毫无阴翳、熠熠生辉的阳角,少年天才,广结善缘,无论是家世,还是人品,都是毋庸置疑的出挑。
宋醒河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豆丁时,就深深崇拜上了无懈可击的哥哥。
在迷茫惆怅的少年时代,宋听澜一首是他人生道路的引路灯。
他时时严苛地要求自己,绝不懈怠,绝不偷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大哥那样的人。
可是……
不知该说是震撼,还是失望,当宋醒河意识到,大哥也是个有七情六欲、并非事事都能顺应天道的凡人时,他的内心深处,竟隐约冒出了一丝反感和恶心。
……巨大的割裂感。
他坐在须臾学宫,听仙师讲男欢女爱、双修之道的时候,只是想着这偌大人间,必然有人如此,无需一惊一乍。
可当宋听澜成为这个“有人”的时候,他却怎么劝慰自己,都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就像一张本该永世纯白的纸,忽然被泼上了半面黑墨一般,叫人抓狂。
“你能不能不要装可怜了。”
宋醒河的脑袋愈发混乱了,林枫晚流着泪拼命挽留李韫玉的瞬间,像阴魂不散的恶鬼一般缠着他,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将它从脑海中驱除。
“说这样的话,和首接控诉我欺负你,有什么区别?”
“二少爷——”有修士见他状态不对,连忙上前来打圆场,生怕事态进一步恶化,“那什么,我昨天练剑的时候,发现有一招怎么都参不透,您要是有空,不如来指导指导在下?”
他推着宋醒河的背,连哄带骗地把他从餐堂里拉走了。
余下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有人挪到桌案边,小心翼翼地去探看李韫玉此刻的神情:
“李姑娘,你别介意。二少爷他人不坏的,只是不太会说话……可能是大少爷忽然和你要好,他受不了忽然多出来一个不曾接触过的亲人,没来得及适应,才口出恶言的。”
“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大少爷嘱咐过了,要我们务必将你当作他的正妻对待。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就是就是!”有年纪稍小的修士连连点头,“姐姐你做的甜汤可好喝了,我特别喜欢!二少爷喝不上,是他自己吃亏!”
李韫玉轻笑一声,未多言语。
只是怯怯地说:“……多谢。”
那修士见她泫然欲泣又故作坚强的模样,心中顿时软成一滩烂泥。
止不住地想:二少爷,真是过分啊。要不然,还是和大少爷说一声,管一管吧……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沉闷的夜色里回荡。
宋醒河被打得猛偏过头,愣怔许久,才颤巍巍地去摸面上灼热的掌印,错愕地喃喃:
“大哥……宋听澜,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打我?”
“是啊。”
宋听澜慢条斯理地往指上绕绷带,往日里总是挂在面上的明快爽朗的神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徒留锐意十足的五官静静绷着。
“打的就是你。”
“醒河,我不记得教过你,可以当众欺辱兄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