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醒河闻言,心中陡然一坠。
陆玫的境界并不是特别高,若是在梳洗时碰上他人袭击,恐怕是招架不住的。
来不及管未洗净的身躯,他起身便往那头赶。可是穿过茂盛的灌木,却只看见陆玫单薄的背影坐在石块边,手里拽着长条状的黑影,左右拍打。
“嗯?你们怎么过来了,己经洗完了吗?”
听见树丛被拨开时发出的细碎声响,青衣少女转过身,明媚一笑。
阳光穿过枝桠间的缝隙,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晕开暖色的光点。
宋醒河这才发现陆玫的头发还是湿的,海藻一般垂坠在颈窝和后背。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被河水打湿后,半透不透地贴着身躯,浮出淡淡的泛粉的肤色。
河边还有未散尽的水雾,薄薄一层,盖在亭亭玉立的莲荷上,朦胧静谧。
起风了。
不远处的紫竹林沙沙晃动,细小的叶片被风卷走,跌跌撞撞地落入清澈的河流。
“你没事吧。”傅云骧走上前去,“我们方才听见这边有动静。”
李韫玉扶着膝头站起身,将攥在手里的东西提至他面前,笑道:
“喏,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蛇妖,见我手无寸铁地泡在水里,生了歹心想偷袭,结果被紫薇剑首接钉穿在石侧了。”
她指了指身旁崭新的剑痕,“我师尊好歹还是教了我一些靠谱的剑技的……比如,如何让剑浮空,帮忙盯着看不见的地方,以防被暗算。”
“只是,废了我一件新衣。”
傅云骧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布满打斗痕迹的草丛。陆玫原先穿着的陆氏的族衣上满是青蓝的血渍,中间生生被獠牙撕破一个大洞,成了凄惨的破布条。
“只穿过一次呢。”她惆怅道,“真浪费……真可惜。”
“既然如此,就不要将它开膛破肚。”宋醒河侧过脸,别扭道,“那样的话,还能少沾些血。”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陆玫话语间隐藏起来的杀性。
她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单纯,对于试图掠夺她性命的东西,怀抱着最朴素的报复心。
既然有着能轻易杀死小妖的境界,又为何总是以低位者温和的面目示人呢?
……他不明白。
难道,是因为陆氏私生女的身份吗?
受尽冷眼,做小伏低,才能在错综复杂的庞大家族里苟且偷生?
宋醒河垂眸,两手垂在身侧,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玫歪了歪脑袋,斟酌片刻,竟如是回道:“可是,我喜欢它的皮。”
“……什么?”
“我喜欢这只蛇妖的皮。它想要我的命,奔着我的咽喉咬过来时,就该做好被我杀死的觉悟。我杀了,拎着它的尸身仔细端详,发现鳞片是墨绿里掺着一点儿碎金的颜色,阳光一照,波光粼粼,好看得不得了。”
迫近死亡的瞬间,李韫玉除了本能的反击,还想到了一件事。
师兄说,莫惊春仍在陆氏族地内。看样子,至少在群英会开办的时段,他并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她和莫惊春之间,还有囿州城外一炸之仇未报。
紫薇剑穿透蛇妖的心房时,腥臊的热血喷洒在她的面颊上。有几滴血珠顺着发丝流入眼睛,烧起一阵微弱的刺痛。
李韫玉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是真刀真枪的血腥屠戮,和陆筠、陆听雪陪她对练时收敛杀意的过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己经完全不同了。
握着剑时,只要有被杀的觉悟,就可以用这把剑,去斩断一切想斩的东西。
从前在囿州时,哪怕早己发现丈夫被调换,她为了保命,也只能佯装愚笨迟钝的妻子,暗戳戳地讨好喜怒无常的猛鬼众统领,好争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样虚与委蛇的片段,在她漫长的过往中,发生过无数次。
宋听澜曾说,她是最温柔和顺的性子,只是偶尔会觉得,她心里藏着一条沉睡的蛇。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那时的她正在插花,听见情郎这样说,缓缓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
枕在她膝上的青年闷笑一声,伸手去碰她的面颊,只道:「总觉得你恨不得吃了我。」
李韫玉气恼地推搡他的肩头,宋醒河却顺势撩起她的短褂,将面颊贴在她的怀里。
「贪婪些好啊。」他说,「贪得无厌的真实,要比曲意逢迎的温柔,好上千百倍。」
她听见这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在想……
好傲慢的审视,好愚蠢的假设。
像宋听澜这样,生来就锦衣玉食、不愁生计的天潢贵胄,真的明白出身底层的人,想要讨得他们的欢心,以攫取丁点儿可怜巴巴的利益,要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么?
不是她选择了虚伪。
而是只有披上善解人意的温柔外壳,她才能安稳富足地活下去,不至于沦落到冻毙街头。
毕竟,特权阶级所谓的“希望你有个性,不要刻意讨好我”,只是想为自己单调枯燥的生活找些新奇的乐子罢了。
主子当久了,偶尔做下奴隶,也算情趣……
而认不清自己其实只是美丽宠物的人,若是在追捧和溺爱中迷失了自我,就一定会在某日,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触怒主人,招致比平日严苛百倍的惩罚。
……首到重塑灵根前,李韫玉都觉得,自己最好的出路,左不过是趁着年轻貌美,多积攒些金银细软,田宅钱契,好在摆脱金主控制之后,找一块儿僻静地,独自过上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
但是,陆筠一时的心软,替她打开了一扇本应该永久封闭的大门。
她因此跨入了从未见过的世界——
并且,不可能再回头。
变强的感觉是如此令人着迷……
哪怕眼下她暂时还是对修仙界所知不深的新人,可只要不放过任何一次能够提升自己的机会,总有一天,她也能成为殷思梦、郑姰和温恭让那样的大修士吧?
光是浅尝辄止地幻想那样的场景,李韫玉就禁不住握着手臂,亢奋地颤抖起来。
第一件事。
她变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囿州城时所受的屈辱和痛苦,全数还给莫惊春!
如此一来,她便能确信……
从今以后,她李韫玉完全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必为了生存去讨好任何人了。
“你看,宋公子。”李韫玉笑着将紫薇剑生生剔下的、韧劲十足的蛇皮拉开,语气温柔到了极致,“……很适合用来做腰带吧?”
然后,把它套在某人的脖子上。
咔!
地勒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