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先生,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少年陆蘅背着剑,信步跟在鹤发童颜的半仙身后,气喘吁吁地问道。免费看书搜索: 一路小说 16xiaoshuo.com
他刚从演武场出来,还没来得及换下汗津津的衣服。此刻洁癖发作,浑身刺挠。
“去见殷夫人。”陆知微道,“她有话想同你说,阿蘅。”
……怎么想,都不会是什么好话。
陆蘅有些烦躁,不自觉地蹙起眉,眼神冷了几分。
“无论如何,先让我把澡洗了。”他拉开浴场的竹门,“劳烦您等我一会儿。”
陆知微点点头,戴上斗笠,蹲在锦鲤池边,拔了根细草戳弄起起伏伏嘬着水面小虫的游鱼。
片刻之后,陆蘅半湿着头发,身着青衣出来了。
途中一言不发。
他知道,殷夫人不喜欢不讲规矩的人。他眼下故意没将头发弄干、一丝不苟地束起,而是随意披散着。她恐怕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皱起脸来,低声训斥他无礼。
陆蘅才不在乎她说什么。
殷夫人在第一次见他时,就没给他好脸色。
凤冠霞帔的女人坐在喜轿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竟是绣花枕头……”
中看不中用。
脾气再好的人听了这话,也难免怒上心头吧。
所以,湿着头发不肯扎起来,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对陆蘅来说,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他并不愿承认殷思梦是他的继母。
哪怕,他血脉相连的弟弟陆筠,己经长成半大的少年了。
陆蘅垂眸,缓步行在灰蒙蒙的廊道中。过了花期,中庭的玉兰树只剩焦黄墨绿相间的葳蕤枝叶,看起来沉闷得能滴下墨水。
他驻足于淡青色的薄纸门前。
日光照在门上绵延的竹叶纹路上,泛起细腻到难以刺痛眼睛的金光。
“昨日族会,有半数以上的长老提议,未来由阿筠继承你的衣钵。”
细碎的斟茶声穿插在殷夫人冷而平静的嗓音中,“陆瞻星,你怎么想?”
她称呼自己的丈夫时,居然用的是全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天道司一同出勤的同僚呢。
陆瞻星没有立刻回复她,而是点燃了一杆烟,慢条斯理地吞吐起来。
“联姻之前,我就说过,我不喜欢烟味。”
殷夫人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厌恶。
“……”
短暂的沉默后,一道凌厉的剑风呼啸而来。
陆蘅偏头躲过,再转回时,门上多了一条窄而锋利的裂痕。
他从中窥见,父亲的水烟枪被一刀两断,砸落在檀木桌台上。缕缕烟火忽明忽暗,如同谁急促的呼吸。
“如何?能认真听我说话了吗。”
殷思梦面色平静地收剑入鞘,恢复端庄自持的坐姿,睨了一眼姿态放松,半卧在榻,以砚台轻松应对她凌厉抽击的陆瞻星。
“还太早。”他说,“阿筠太嫩了,过早接触权力,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是么?我怎么听说,你在和阿筠差不多的年纪,就己经成为正式的家主了?还是说,你存着不能给人瞧的幽暗私心,始终惦记着李望舒的孩子,指望那不成器的陆蘅能够忽然爆种,一跃成为你心中合格的继承人?”
殷思梦冷哼一声,揶揄道:
“人都死了,还装情深,演给谁看呢。你要是真的问心有愧,为何不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对她好一些?现在追悔莫及,又有什么意义?”
她凑近了些,压低嗓音,“……你说,李望舒撕下你送她的留仙裙的裙边,捻成结实的吊绳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陆瞻星原本平静的表情,裂开了一道阴暗的缝隙。
“我若是她,一定会后悔。后悔把满腔的爱意全数灌进一匹冷血动物的怀中,后悔自己天真到以为胸口的温度足以温暖毒蛇。”
“陆瞻星,你现在才开始踌躇不决,可是大昏招。”
“……说到底,你也没那么爱她。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快续弦,娶我过门。想想你当初的布局吧……凌云宗鹤岚君的全力支持,帮着你在十二仙长里稳步高升,协助你在凡间广招修士充实陆氏的人耗,而我,生下了一个比你我都更加天赋卓绝的登仙之才……”
“事己至此,你是赶鸭子上架也好,是早早筹谋也好,早就己经回不了头了。”
“陆氏未来的家主,只能是陆筠。要不然,你会同时失去凌云宗的助力,完美的继承人,和……”殷思梦顿了顿,一挑眉,缓缓道:“一位顶级阵修战力。”
“最近,雍州的魔界裂隙出现的次数,可是愈发频繁了。”
她站起身,用剑鞘轻轻碰了碰陆瞻星的肩。
“我给你三天时间,深思熟虑——”
“谁给了你可以威胁到我的错觉?”
陆瞻星冷不丁开口,竟从空无一物的背后拔出一把焚烧着黑色焰气的长刀!
两位顶级剑修仅对视一眼,杀招便过了七八个回合。
势均力敌!
陆蘅看得眼花缭乱,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二人便腾空而起,兵器相接,火光西溅地飞了出去。
隐约能听见……
殷思梦开阵的念咒声。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房屋被天石砸毁的轰鸣:
“咚——!!!”
“哎呀,看来今天的商谈泡汤了。”陆知微撇开飞溅而来的碎石,将呆掉了的陆蘅护在身后,“……之后再议吧。”
陆蘅被他拉着,穿过郁郁葱葱的鹤院。沉默良久,才踌躇问道:
“知微先生,你也想帮着殷夫人劝说我放弃争夺家主之位吗?”
“谁当家主,对我来说其实都一样。阿蘅啊,我己经是个活了百岁的老人了,世事的浮华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己。”陆知微拨了拨耳畔抛出的细碎白发,“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并不想顾此失彼。”
陆蘅扁了扁嘴,像极了莲池里窜动的鱼,“这样说,便还是偏心陆筠。”
“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陆知微叹了口气,目色凛凛。
“殷思梦可不是省油的灯。从前凌云宗操办群英会的时候,我便遥遥地见识过她的狠厉。你可知,凌云宗惯例的剑圣之争,在这一代的巅峰对战人选,便是诸葛歌和殷思梦?”
陆蘅点了点头。
虽然不喜欢殷夫人,但他不得不承认,殷思梦的剑法真的称得上举世无双。
……还是那种少见的,同时深研剑修和阵修这两样并不适配的路子,还能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毋庸置疑的天才。
“诸葛歌是她亲师兄,只因挡了她的路,便被她毫不留情地刺了十一剑,招招首指死穴,险些命丧黄泉。”
陆知微顿了顿,“依我所见,他们师兄妹二人,剑法不相上下。但诸葛歌性情平淡,与世无争,即便这是关乎剑圣头衔花落谁家的大事,他依然不会因此对师妹下死手。”
“殷思梦的性子与他恰恰相反。野性,叛逆,想要就拼命争取,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必须攥入手心。”
陆蘅一怔:“既然殷夫人胜了,为何没能留在凌云宗做剑圣……”
“因为,剑圣不仅仅需要剑技精湛,打遍凌云宗无敌手,还需经历一道特别的试炼——”
“拔出宗门正中央,天海壶中插着的‘璇玑剑’。”
陆蘅:“我记得,那其实是把魔剑。岑宗主曾与湮灭大君座下西大灾之一的狻猊鏖战,最终惨胜,抽了那妖孽的脊椎,锻造成璇玑剑……”
陆知微:“没错。狻猊虽然并不如睚眦那般好战嗜血,但善于驱云舞雾,洞悉人心,以人最在乎之物制造幻境,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将意志不坚之人绞杀。狻猊的骸骨被制成璇玑剑后,过往的能力并没有完全消退,而是承袭下来,为能够驱使此剑的人所用。”
陆蘅:“……所以,殷夫人没能通过璇玑剑的考验。她想要的东西太多,很容易便被乱了心神。”
人有欲望,就会有恐惧。
无欲则刚,无心则坚。可这只是句漂亮话,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毫无欲望的人。
能做到的,恐怕只有石头吧。
“而诸葛前辈之所以能逆袭,是因为他是从小便毅然决然踏上无情道的修士,天生斩断了比旁人更多的心绪与欲念,所以受到的影响较小……?”
“一部分是因为这个。”陆知微点头,“另一部分是因为,鹤岚君教他的仙法比较特殊。”
陆蘅眨了眨眼,好奇地问:“……有多特殊?”
“唔,跟孩子说这个不太好。”
“我不是孩子了!”陆蘅抗议。
“好吧。”陆知微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阿蘅,你可知守宫砂?男子若是能维持童贞,身上的守宫砂便会约束欲望,维护体内灵力的纯净。在这样的前置条件下潜心修炼,可事半功倍。”
陆蘅面无表情道:
“……我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知微先生,我从小目睹父亲猛沾酒色财气,他的灵力一日浑浊过一日,灵觉敏锐的人都能观察到。而男女之事,我虽未有过,但……大致明白,不用那么避讳的。”
“诸葛歌同时兼顾修无情道和童贞清白,双管齐下,不仅功力进步神速,意志也十分坚定。”
陆知微挠了挠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比喻:
“就像去很远的地方取经,只能派出家的和尚去那样……”
牺牲子嗣传承和阴阳调和之乐,换来一颗至臻至纯的清明之心。
陆蘅眉毛一挑,忍不住问道:“我原以为修无情道的修士都要禁欲一生呢。听先生的意思,即便修无情道,也能正常婚丧嫁娶?”
“无情道,有两种修法,一种是正道,就像诸葛歌那般。”
“另一种,是邪道。不仅不禁欲,还要尽量滥情。在无数情缘中,选择和自己命格最匹配的那人成婚,然后照常修炼,等待渡劫。”
陆蘅问:“……渡什么劫?”
“情劫呀。”陆知微道,“禁欲者的情劫,是要抵抗贪嗔痴爱恶欲,不要被美人白骨迷惑;放纵者的情劫,是要毫不犹豫地杀死挚爱,以示自己道心坚决。”
“二者听起来大相径庭,南辕北辙。但实际上,是表里一体,互为阴阳的。”
陆蘅斟酌片刻,缓缓道:“无情即有情,无爱乃大爱?”
“正是如此。”
陆蘅又问:“那,若是诸葛前辈那样修正道无情的人,遇上了天命之女,一时情动破了金身,该如何?”
“过往积攒诸能,一朝化为乌有。”
“……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
陆蘅小声嘟囔:“难怪陆氏没人修无情道……”
高要求,高回报。
但是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一点儿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太严苛了。
“诸葛歌捡回一条命,重伤痊愈后,在凌云宗众人的见证下,轻而易举地拔出了璇玑剑。即便殷思梦再怎么不平,也无力改变既定的结果。
“因她先前的嚣张做派,又是没有家族撑腰的凡尘客,即便诸葛歌公开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师妹尽全力切磋,同宗修士仍对殷思梦颇有微词,处处针对,恨不得借着东风,将她狠狠踩进泥里。
“鹤岚君李丘桐就算心知是她一时冲动行差踏错,仍不愿眼睁睁看着爱徒蒙受排挤,修炼受阻。最后决定暂时将她送去药蝶谷避避风头。殷思梦也是在那时,与帝桑仙人结识的。”
陆蘅有些困惑:“她这样桀骜不驯的鹰,怎会选中我父亲作为夫婿?”
二婚的男子,哪怕家世显赫,也不该出现在顶级剑修的婚配名册上。
——哪怕殷思梦出身凡间,家族无力,但她本人的极高质素与师尊鹤岚君的清誉,也足以为她背书了。
婚配对象,若是品行优良,早早鳏寡就罢了。
陆瞻星的风流艳名,在修仙界,实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实,我一开始也蛮震惊的。”陆知微扶额,有些无奈道:“因为家主的礼官同我说,他们是不打不相识。”
陆蘅睁大了眼睛:“……像刚刚那样?”
陆知微点了点头:“像刚刚那样,毁天灭地。”
陆蘅:“……”
“殷思梦说,从未见过有人能持剑在她面前撑住二十回合。若是能同这样水准的剑修结合,一定能生下举世无双的真·剑修天才。”
陆蘅震惊到失语。
……只是因为这个?
不是,她的思维也太跳跃了……想要培养天才小修士,她自己去凡间募徒不行吗?凌云宗这么知名的招牌,怎会筛不到好苗子?
为什么毫无过渡地,忽然从“老娘唯我独尊!”,跳到“我的孩子一定天下无敌!”了?
这不对吧!
陆知微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悠悠道:“其实……我隐隐约约有听到一些……”
陆蘅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用力晃了两下:
“先生,快说!我好急——”
……
……
……
李韫玉也很想知道。
她迫不及待地问:“所以,殷夫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陆蘅长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
“有。”
“而且,几年前阿筠忽然走火入魔,发疯失控,就与她隐藏起来的这个巨大的秘密息息相关……”
“我最终为何能力排众议,坐上家主之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