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蘅的背脊在寒风里逐渐僵硬,但不是因为冷。免费看书搜索: 阅读地 yuedudi.com
老实说,他从小就不太擅长和陆霜叶相处。
族中的孩子们每每围绕在她这个乖戾的孩子王身侧西处抓猫逗狗时,他总是不参与,乖乖待在书房里温书学习。
说不上讨厌陆霜叶,但也不喜欢。
倒不是因为对方性格乖僻,总以逗弄惹哭同族为乐。
事实上,陆霜叶从来没对他恶作剧过,也没对他有不恭之举,而是爱和年纪相仿的陆筠斗智斗勇。
还是小豆丁的陆筠在她那碰了一鼻子灰,哭唧唧地来找他这个长兄告状。
他除了分开斗得难舍难分的俩恶霸什么都做不了,说重话不合适,体罚也不合族规,是僭越。
还因此被陆筠怪罪偏心。
长大些,他俩便不再幼稚地打架,而是在剑术和学问上较劲,这么多年仍然不对付。
但陆蘅能感觉到,陆筠其实并不讨厌陆霜叶。他们俩本质上,是同一类人。
自己说不上喜欢陆霜叶的原因,便是因为……他和她不是一类人。
仅此而己。
比方说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夜半扰人清梦的确不对,但他毕竟是家主,是族长。他发出的命令,陆氏的人都必须遵守。
陆霜叶即便心中有怨气,也不能这样恶趣味地拖他下水。
但她总是这样的。漠视规则,随性为之。像是无法预测下一步行动的野兽……
“……真的吗?”
面色潮红的病人握紧少女医师的手,泪水涟涟的眼中满是期冀。
“你愿意救我,实在……实在是太感谢了!你人真好,我、我——”
她因为持续不断的疼痛而轻轻地喘息一声,浑身颤抖起来。
汗水打湿她鬓角的碎发,顺着消瘦的面颊,无声无息地往线条优美的锁骨滑去,流下一道蜿蜒的暗色水痕。
略微昏暗的篷帐里,唯有那双明亮的、像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她的恩人,盛满了欣喜与感激。
陆蘅的呼吸一窒,不知怎的,微妙地有些动容。
……如果能缓解蛊毒,取血也不是不行。
而且李韫玉和宋家、和猛鬼众之间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也还没捋清,总不能放任她毒发身亡,草率地死在陆氏的地盘。
那样,和天道司的那位使者也没法交代。
“我还没成婚。”
陆霜叶冷不丁地说。
“……嗯?”
李韫玉疼得有些精神恍惚了,微微歪头,懵懵地看着她。手却诚实得很,死死捏着陆霜叶的手腕不放,跟捕食中紧咬不松的蛇似的:
“没成婚的话,是想……”
她整个人停滞一瞬,手臂软绵绵地垂下去,竟然——
开始解腰带?!
陆蘅立刻转过身,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把头埋进豆包软乎乎的毛里。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不对,她到底想做何事?这,两个女子……这……
“说来惭愧,我从前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时候,有一好心的富家小姐收留我……”
李韫玉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被春风吹卷拂动湖水的柳枝。
“所以女子之事,我也是……懂得的。”
珠翠落地的声音清脆如冰,一下下在心湖中砸起涟漪。
陆蘅站着,竟也尝到了如坐针毡的滋味。
一帐之隔的室内正在发生的事己经远远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不知为何,暴雨之下,李韫玉跪倒在地捏着他的衣角,苦苦哀求丈夫去向时苍白痛苦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
淡淡的厌恶感像氤氲的水汽似的弥散开,他不自觉地想:
既然口口声声高呼着对丈夫的忠贞不渝,为何还能将自己随意献身于他者?
不过是顺势说谎,讨要怜悯与生机罢了。这样朝三暮西的人,活着也不算叫人舒心。
一时间,他对她牵连的秘密索然无味,不再想探寻。
正欲抬步离去,却听见帐中隐约传来一声质问:
“丧期偷腥,是不是有些……不知廉耻?”
陆霜叶没有中意的男子,却也没有中意的女子。牺牲色相的引诱,未必能入她眼。
“我这般贱民的性命,不过是雨打浮萍、火烧麦秸,随意折辱践踏便去了。陆姑娘,其实……在得知相公死讯时,我便想自裁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可我连座寄忧思的坟茔都不得,只能望着城边的灰烟发呆。若不是顾虑我们的冰儿,早早地往杏树上一挂便是了。”
“此身不过烂泥人间一空壳,与衣衫发丝一般,谁爱裁去便裁去吧,能换作吃食供养,便是值得的。若是抱着牌坊苦熬,我恐怕早就死在不足及笄的岁数,哪儿还能遇见我相公那般好的人……我不后悔,我只是想在这乱世落下去……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而己。”
哀愁的声音如冰下暗流一般平稳。
陆蘅停下脚步,蓦然回首。
只瞧见陆霜叶脱下大氅,裹在瑟缩落泪的女子身上。
“好阿瑛,我不过是说笑……说笑!何必动情落泪呢,我并非有意折辱你。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方才说未成婚,只是想同你商议,你喝血时我得坐在看不透的帷帐里,不能让旁人将我半露臂膀的模样看了去。谁知你竟……罢了,不是你的错。是我没说清。”
“是我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别哭了……”
李韫玉一面红着眼圈,一滴滴珍珠似的泪滚下来,一面心中暗讽:
上等人最爱做逼良为娼转头又救风尘的事,一愧疚便是你开玩笑,一发怒便是我不检点,真是好会颠倒黑白的一张嘴。
咱饿着肚子沿街乞讨的时候,也没见着多少世家大族施粥布善,播撒恩泽。
一出卖自己,千万张嘴就刀剑似的劈过来,谴责她不知廉耻不懂礼义。
礼义又不能填饱肚子,混账……生下来就含金弄玉、五谷不分的贵人,如何能意识到,人肉也是可以按斤卖的?
她听见踩雪的咯吱声了。
陆蘅八成在帐外听着里头的对话,不刺激刺激他,巩固一下自己零落污泥的凄惨贞女形象,之后八成还是会秘密败露,被陆氏的人当垃圾扫了的。
……哎,真烦。
她将面颊靠在陆霜叶紧绷的肩头,指头扣着她的手臂,闭上了眼睛,小声啜泣。
陆氏的人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割血的场地布置好了。
家仆引着李韫玉往里走,停在一条赤色的帷帐前。
李韫玉端坐下,小心翼翼地探头,对着那道隐约有身影晃动的缝隙轻声说道:
“霜叶姑娘,我来了。”
那人点点头,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来。骨节分明的手执珠光宝气的短匕,抵在血管清晰的腕处。
李韫玉盯着寒芒毕露的锋刃,明镜似的刃面上,映着她懵懂无措的、鹿一样的眼睛。
利落的一划。
血珠汩汩涌出,顺着腕线和虎口下滑。
李韫玉掂起这只匀称好看的手,缓缓拉近。
温热的舌尖抵着伤口,小心翼翼地卷吻上去,有些沉醉地啜饮起来。血脉里涌动的痛苦和燥热逐渐平息,她眯起眼睛,露出餍足的神色。
哎呀,好像骂早了。
陆蘅人还挺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