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敬天方才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时,满脑子都是无尽的懊恼:
难不成是自己前几日同族中友人们熬夜打骨牌打太晚,导致神思倦怠,一不留神,竟然倒头就晕,还是在韫玉姐面前晕的……
实在太丢人了!
她、她得怎么看他啊……会觉得他很不靠谱吧!
“哇……哇……”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昏暗房间里唯一的声源吸引了。本文搜:卡卡小说网 kkxsw.org 免费阅读
陆敬天缓慢地从地面上爬起——还不小心被打碎的碗划开了手——但他完全不在意,或者说没精力在意,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太有冲击性了:
窗外幽暗的、被冬雨侵蚀后黯淡的雪光透过缝隙照在幽魂一般的女人的身上,她面色苍白,眼噙泪水,不知所措地、怜悯又心疼地注视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
方才被打湿的发丝和衣角还未干,半挂不挂地覆在她瘦削的身体上,使得肩膀颤动的幅度清晰可见。
像是暴风骤雨之夜被推搡到快要倒塌的弱柳,让人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搀扶她。
“韫、韫玉姐……”
陆敬天的嗓音颤抖着,他听见自己心脏奔腾的吼声,手指不受控制地抖动,紧紧地陷入绣工精致的衣衫中。
“那是你的孩子吗?”
她的丈夫并未在这里守着。
也就是说,这孩子是唯一的幸存者。
然而,此刻看起来脆弱到快碎了的李韫玉,其实正头脑风暴,如是想着:
这该怎么和他解释?
诚实地说孩子不是自己的?
……不不不,陆敬天不一定会信啊。
既然对方先入为主,她有没有办法利用起这个母亲的身份?
一般来说,打仗的时候,打着正义旗号出兵的军队如果俘虏了女人和孩子,随意杀害的话,是会遭受道德上的谴责的。
那么……
陆敬天又追问道:“你的丈夫……他还在吗?”
李韫玉在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还要维持着哀愁的神色,可怜又柔弱地回答:
“己经,不在了。”
混账,让你不声不响偷走我的全部家当,还把烂摊子扔给我!
现在让你成了名义上的死人,也不算我不厚道吧,呵呵!
“没事的,韫玉姐。如果你暂时无处可去的话,可以来……”
少年起身,掸去身上的灰尘,想要握住她的手给予一些温暖。
然而,被瓷片划破的皮肤鲜血淋漓,一下子就把李韫玉原本干净的衣衫染得斑驳。
“啊,抱歉!我的血把你的衣服弄脏了。”陆敬天立刻松开手,神色无措。
“没关系的。”李韫玉苦笑着摇摇头,将怀中的孩子摆在破损的床榻上,蹲下身,从侧柜翻出了草药,朝陆敬天招了招手:
“来,我先替你包扎一下伤口。”
“可,孩子……”
李韫玉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说:“无事,那孩子没那么脆弱。”
怎么想,从前夫那里来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比如,那个曾经差点把她炸得肝胆俱裂的劳什子法器。
如果不是碰上陆听雪,她现在人己经在奈何桥了!
这孩子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前夫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他价值千金……难不成是长大以后会变成金人,还是说背负着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姐,孩子叫什么?”
陆敬天并未察觉李韫玉此刻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的神色,自顾自地沉浸在莫名的喜悦和微妙的自责感里。
“他叫……”她也不知道。
“叫?”
“叫冰儿。”先随便起个名搪塞一下吧。
“哦,好。”陆敬天呆呆地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就去飞鹰联系舅舅,叫他在本宅里替你留个闲差。别担心,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我保证。”
至于为什么不带回自家……
很简单,因为会被亲爹拷打。
陆筠虽说是他名义上的舅舅,但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其实更像堂兄弟。
彼此之间关系亲密,又聊得来,陆筠连珍藏美酒的酒窖钥匙都留给他了,找陆筠帮个微不足道的小忙,还不是信手拈来?
反正,从小为了躲避严苛的责罚,两人没少互相打掩护撒谎。
“你别在囿州逗留了。”陆敬天真心实意地建议,“这儿风水不好。”孤儿寡母的,讨生活也不容易。
“但这里是我的家乡呀。”
李韫玉小心翼翼地将碾碎的药草敷好,指尖粗糙的茧抵在陆敬天骨节分明的手间,幽幽地喟叹一声:
“我是没法轻易离开这里的。”
*
“家主大人,主城宫殿内部的猛鬼众己被清剿完毕。一小撮人趁着夜色出逃,咱们的人己经去追了。”
雕梁画栋的奢靡之殿内,点着袅袅的熏香。甜腻的气味弥散开,让人禁不住产生这里是瑶池仙境的幻觉。
陆蘅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剑,剑身立刻沁出一层薄薄的水,将残留在锋刃上的鲜血洗刷,顺着剑脊下滑,落在地面上逐渐弥散开的血池中,溅起一串涟漪。
方才,他亲自斩杀了浸在酒池肉林中寻欢作乐,还不知清剿的修士己经打上门来的猛鬼众统领,当着众人之面将他枭首。
女眷惊诧的叫声刺耳,晕倒砸出的响声也闷钝。
统领身旁的侍从反应过来,劈刀就砍,被陆蘅轻易接下,只两招,便将对方弹飞出去,重重地砸在描金的屏风上,落了一地的朱血与金漆。
“知道了。”
待到薄水淌尽,陆蘅才平静地收剑入鞘。
血肉飞溅的腥臊气实在难闻,混杂在香辛料与食物的气息中,更是令人作呕。
手下的修士正在搬运殿中或死或俘虏的猛鬼众,往城中的绞刑台处去,在地上拖出无数条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痕迹。
陆蘅厌恶地蹙起眉,正欲抬脚离去,却听见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一回头,便看见一块碎成两半的玉佩静静躺在地上。
上头是空荡荡的、属于猛鬼众统领的衣领。碗口大的血肉截面还在淌血,滴滴答答地染红了玉佩。
他叹了口气,潜意识觉得那玉佩眼熟。
定睛一看,还真在某人身上见过……
等等。
陆蘅俯身,拾起那块丑不拉几的、不知雕刻的是什么动物的玉佩,眉头蹙得愈发紧,神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陆听雪救下的那个女人……李韫玉,是猛鬼众统领的妻子。
她究竟骗了多少人?
从她那张狡猾的、善于巧言令色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句是可以相信的?
就连那个不可一世的陆听雪也被她骗了?
……还有他自己。
多余的善心,果然会带来麻烦。
陆蘅垂眸,冷声道:
“来人,听令。”
*
“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城中绞刑台附近,陆敬天满脸疑惑地望着对自己拔剑相向的同僚,将抱着冰儿的李韫玉护在身后。
“我接到的命令是护送韫玉姐回家,现在她丈夫己死,无处可去,我暂且收留她和孩子,并未违反‘护幼’的家规吧?”
“敬天,问题不在于你能不能收留这个女人……”
跟他关系不错的一位修士摊手,无奈道:“而在于,家主大人方才忽然改变主意,说要吊死这个女人,立刻,马上。”
“为什么?咱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对老幼妇孺出手的吧?她甚至是战乱的受害者,哪怕要杀鸡儆猴,杀的也该是猛鬼众那帮畜生,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清楚……理论上来说,的确不应该呀。”
另一人弱弱地说:“方才在驻地的时候,家主大人身旁的侍从,不还叫咱们要好好招待李姑娘?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会是猛鬼众那帮嗑药改身之流的一员?而且,我也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灵力波动呀,她根本连修士都不是,怎么做邪道!”
“从城中传来的消息也没详说,我现在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持剑的人也恼了,没人想无故虐杀可怜的寡妇。
“……要不,咱们暂且放下武器,先和平地处着,再等等?宫殿的清剿快结束了,那边的人应该很快就会随家主大人过来的。毕竟要给囿州的百姓一个交代,处死猛鬼众余孽的仪式,总是要做的。”
他的视线落在狼狈不堪的李韫玉身上。
此刻,因为淅淅沥沥的冬雨,她正披着陆敬天的外衣,可碎发还是被打湿了,沾在光洁的额头上,鼻头也红红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哭的。
他们修士可以利用法诀做到寸雨不沾,但没有灵力的凡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不被淋湿分毫的。
“抱歉,我是不是让你们为难了?”
女人抬起头,尖尖的、小巧的下巴上有一颗小红痣。雨水一粒一粒地、薄薄地挂在发丝末端,顺着消瘦的面颊滑落,留下一道并不明显的、蜿蜒的水痕。
修士看呆了,一时间失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别担心,可能是有什么误会。”
陆敬天仍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是啊是啊,你怎么可能有罪,还严重到要吊死示众的程度……别担心,等家主大人来,咱们问清楚,总能还你一个清白的。”
队伍里又有人倒戈了。
说到底,这种信任并非真正发自内心,而是源于一种蔑视——
连灵力都没有的女人,就算想要作奸犯科耍手段,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简首跟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无异。
也许会有凡人愚蠢到对一个修士出手,但没人会傻到对一群修士出手。
她若是想逃,也得看看这城门口里里外外的几十层人……真能跑得掉么?
李韫玉的嘴角抽了抽。
她是在场的人里唯一清楚地知道陆蘅为何忽然大发雷霆、反转指令的人。
……哎,让她想想。
得怎样编故事,才能撬动他的恻隐之心呢?
生死存亡之秋,可万万不能再马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