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消防车开上码头，支起高高的悬梯，几道高压水枪的水柱从不同方向喷向巨舫失火的那一个角。困在火场里的人陆陆续续被救出来。
江见月身上盖着保温毯，被安置在一辆急救车的尾部吸氧。她目光越过面前疾步来往的救援人员，死死盯着远处巨舫脚下海里的方向。
此时是黄昏，远处的海平面已经升起月亮，月色和天上残留的晚霞重叠在一起。晚霞金红色的光斜斜地铺散在码头上。
直到看见这微弱霞光中有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朝自己走来，江见月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这场灾难终于完结了。
刚才，因担心脆弱的船体会进一步垮塌，陆在川在将她抛出泳池后就当机立断地抱着她直接跳进了海里，带她游向码头。之后很快遇见附近来救援的人，那些人把她先捞了上来，才又去救他。
她知道他受伤了，之前断掉的旋梯砸进泳池的时候，她看见泳池水有一小块变成了红色，所以上岸后一直担心得要命。
幸好现在终于又看到他了。
陆在川迈着利落的步伐，穿越过码头上的人群来到江见月面前。
夕阳最后的光线在他身上描了一条金边，勾出刀削一样的锋利轮廓。他的上衣不见了，手臂和肩上有伤，但也已经被包扎好打了绷带，看不出轻重。
“阿川，你怎么样了呀！”江见月急忙站起来，又被身旁的急救人员按着坐了回去。
随后那位急救人员替她站起来迎向陆在川：“陆先生，江小姐没事的，不用担心。”
陆在川浅浅点了头，什么也没说。走到江见月面前定了定，他擡手把一个沈沈的东西扔进她怀里。
江见月低头一看，居然是那只溺水的小狗。刚才她在火场里拼命想救这只小狗但没能救到，没想到陆在川脱困后竟然又独自返回去，替她把它给救上来了。
小狗像被吓坏了，一动不敢动地趴在她膝盖上瑟瑟发抖。
她一手抱住小狗，另一只手抓住陆在川的手。一碰到他就忍不住想哭。
“刚才好可怕啊，人家都吓死了……”她呜呜咽咽地说着，就着男人筋骨分明的手背蹭了蹭眼睛。
缓了口气，她马上扯着陆在川坐下，把自己的保温毯给他，又把他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发现他伤势并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严重，至少看起来不像骨折什么的，她这才放下点心，拍拍胸口说“还好，还好”。
陆在川一直没说话，就那么沈默地坐在她身旁，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低垂着头。
背着光，江见月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也没察觉到太多，只是用力抱住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刚才太吓人了，幸好你没事，”她小声说着，边说边摸一把趴在膝盖上的小狗，“就连这个小家夥也没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之前一直过度紧张，现在突然放松下来，她有点喋喋不休。
“我跟你说，”她拽了拽陆在川的胳膊，开始心有馀悸地回忆整件事经过，“刚开始发现地毯烧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在跑。我第一反应是上楼去找你来着，结果又发现这只小狗还被绳子拴在楼梯上，就去救它。本来我都救到它了，结果楼一下子又塌了！我们掉下去之后被堵在楼梯那个弯弯的地方动不了，其实那个时候的我都听见你叫我了！”
说到这她忍不住又哽咽了一下，在陆在川肩膀上擦了擦眼泪，“但是烟太大了，我说不出话。后来我们又往下掉，到那个泳池里，你知道嘛，我其实都不会游泳……”
在她说得如此委屈又激动的时候，陆在川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深默。江见月讲到了最后，才渐渐发觉他安静得有点奇怪。
“阿川，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吓到了？”她声音小下来，安慰地晃了晃他肩膀，“没关系的，不怕了。我刚才也是，你都不知道我多害怕……”
“你还好意思说？”这时，陆在川忽然打破了沈默。他缓缓地把头擡起，在暗淡的光线里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既然那么害怕，为什么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条狗，值得吗？”
江见月一怔，才意识到陆在川原来是在生气，生她的气。
“我……”她说不出话。
为什么要救小狗，她没想过，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反应，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陆在川死死盯着她。
“对，我是吓坏了，被你。”他的嗓音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完全哑成了气声。
江见月看到，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好像更红了。
“江见月，你知道刚才究竟有多危险么？知道差一点点，就会发生什么吗？”陆在川这时些微提高了音量。
男人低沈的声音带着她的胸腔一起震动，让她浑身一颤，不由得放开了紧紧抱着的他的手臂。
这是第一次，她听见这个男人这么大声地对她说话。
他对她发火了。
江见月眼泪立刻充满了眼眶：“你凶人家干嘛呀？我们不都，都没事了嘛？”
“你不可能总是这么幸运。”然而陆在川的语气没有放软哪怕一点点，“这不是你第一次做这么傻的事。江见月，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为自己着想，学聪明一点学理智一点，嗯？”
“你说我傻？”江见月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被他质问，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但陆在川就像对她的眼泪视而不见，一句比一句更冷厉：“不傻么，你一直是这样你知不知道？火灾发生你去救一条狗，机场恐袭你去救一个小孩，哥哥病了你想着捐掉所有能捐的器官，你……”他深深皱着眉，说到这时突然顿住，闭了闭眼。
“所有这些，你真的以为你有那个能力去救到他们吗？要牺牲到什么程度你才觉得是够的，你告诉我。”
“我，我！”江见月全身发抖。她刚刚才经历了一场那么惊险的火灾，现在明明是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可是面前这个最应该安慰她哄她的男人，却偏偏要这样说她。
她有错吗？没有啊。
“没有能力又怎样？”她委屈地丶恨恨地看着他，“至少我尽力了，我愿意的！”
“后果呢！”男人的声线陡然升高。
江见月是真的被他吓到，捂住脸一下子哭出了声。她拔掉脸上的氧气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也是哑哑的。
见她这样，陆在川终于还是太心疼，不再说话，只剩下沈重的呼吸声闷在胸口。他握住她的手，用指背一遍遍擦掉她满脸的泪水。
过了很久，江见月才不哭了。
“月儿，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那件事。”这时陆在川重新开口。
“哪件？”江见月小声回应。
平覆过后，两个人都把声音放得很低。
“小时候你被坏人绑走那一次，也是因为想救一条小狗。那是你第一次吓着我。”男人轻轻揉着江见月的手，说得很轻也很慢。
然而江见月在听清他的话之后整个人猛然一怔，刷一下将手抽出来。
“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陆在川，“因为救小狗？你怎么敢这样说？”
这不就是她这两天一直在努力跟他和解的那件事么？说好了原谅他，不再提，没想反倒又被他在这种时候翻出来，居然还是用来责怪她。可那件事明明是，明明就是……
“当年不是你讨厌我，故意把我领到坏人那儿去的吗？根本就怨你！”之前她说不出来的直白话，在这一刻全部对着他脱口而出。
听到这些，陆在川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你昨天不都自己承认了嘛！”江见月却是越说越生气了。他亲口承认的，小时候曾经把她“弄丢了”。她本来很伤心的，纠结了挣扎了，好不容易才想通了决定忘掉不和他计较，他现在又这么说！她气得，甚至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陆在川被推得晃了晃。
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昨天他们两个在说的，原来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件事情。他在她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做过坏人。
“我故意把你送给绑匪，是谁告诉你的？”他哑声问她。
“是你妈妈。”江见月说了实话。
“你相信她说的？”陆在川定定看着她。
“为什么不信啊？”江见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又来纠缠这件已经说清楚的事。他自己都承认了呀！
“本来就都怨你啊！”她一脸不解又愤怒地盯着他。
在她的注视下，男人硬朗的脸上掠过一抹凄凉的笑。他起身，退出急救车，步伐显得有些不稳。
“对，怨我。”他面对着她，缓缓后退，“江见月，所以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
说完这一句，竟转过身走了。
江见月见到陆在川疾步离去的背影，楞了一楞，回过神来立刻喊他名字，却不见他回头。
明明是死里逃生，需要相互依偎取暖的时候，他们两个却莫名其妙地吵起来，闹到了这种地步。之前因为她想捐赠器官的事陆在川也生气了，但那天他也没像这样把她扔下一走了之。她真的很难过。
海风吹过来，保温毯飞走了。
身上还是透湿的，所以格外冷。
天黑时巨舫里的大火被扑灭，所有人都得救了。有几个工人受了轻伤，但好在都不严重。火灾的起因是那个几个铺地毯的工人用电热锅煮泡面的时候不慎把面汤泼到了插线板里，导致的短路起火。原本准备换掉的老旧地毯不是阻燃材质，一下就烧着了。
江见月不打算追谁的责，决定自己承担所有损失。
后来，在急救车上埋头哭个不停的她被收到出事消息后就以最快速度赶来的陆逾明找到并接走，直接送到了医院。
她身上没有什么严重外伤，只是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被医生要求留院观察一晚上。
江见君来到医院陪着她吃了几口饭，不久就被顾雨停勒令回家去休息。然后顾雨停自己陪了她一阵子。再晚一些，陆逾明又派了司机把顾雨停给强行送回家去，换他留下给江见月守夜。
一开始陆逾明见江见月哭得那么厉害，还以为出了什么严重的事，着实紧张了一把。之后问出来居然是因为两个人吵架，再弄清楚吵架原因，他摘下眼镜掐着太阳穴无语了良久。
“笨蛋。”放下手，陆逾明看着病床上的江见月无奈地笑，“小时候，我可能都动过把你卖了的心思，但是那小子打死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