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江见月紧紧抱着高跟鞋,坐在窗台上缩起脚趾。二楼的高度,说高也不高,但对她来说足够吓软腿了。毕竟从小到大也没干过这种事儿。
在她还犹豫不决的时候,另一边陆逾明似乎真打算推门进来,已经咔哒一声转动了门锁。
江见月听见这声音背后一紧,一个狠心就闭着眼跳了下去。在空中坠落的一瞬间,她忍不住唤他名字。
“阿川!”
随着话音落,她也稳稳落在男人臂弯里。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几秒,才感觉自己赤着的脚轻轻接触到下面的草地。
下一个瞬间,她突然觉得很畅快,于是埋头在男人怀里吃吃笑起来。
“我感觉,这好像是我十五岁就想做的事!”
“你今天十五岁。”陆在川低头吻了她发顶,然后蹲下来替她穿鞋子。
她却将鞋子重新踢掉,身子一软趴在他背上,在他耳旁问:“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几岁?”
“十九。”陆在川干脆顺着她将她驮起来,高跟鞋拎在一只手上。
江见月把头靠在他肩上,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想到,要是能早点注意到,早点遇见他多好。
“十九岁的阿川啊……是什么样子?”她喃喃自问。
“就是这个样子。”陆在川转过脸看向她,平淡笑着给了她一个答案。
“从一开始认识你,我没有变过。”
草坪上阳光细碎闪烁,他驮着她走进去。她伏在他宽宽的肩背上,有时说话有时笑。
就像多年前某个冬日午后,发生在少男少女之间的一个小小片段。
晚了一些,但仍然发生了。
楼上空空如也的客房门口,陆逾明一手掌着门,带有一丝困惑地看着里面。
房间里有一些些乱,蓬松的羽绒堆叠在床脚地毯上,床单上有褶皱,有翻卷的痕迹,空气中还弥漫着莫名的气息。
陆逾明静静看了几秒,擡手一推眼镜,毫无发现地叹了口气。
先前他在楼下分明瞥见江见月的身影跑过走廊进到这间客房里,现在既然房里没人,那一定是他看错了。连这都能看错,一定是工作太辛苦,以至于他都快老眼昏花了。
“是时候休个假了。”他低头捏着眉心,迈开长腿转身往楼下走。
隔着半透明的落地窗,他与外面的两人擦肩而过。
“想去哪儿?”屋外阳光下,陆在川边走边问趴在背上的江见月。
江见月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左右摇摆着想了很久,嘴里呼出一团团的白雾。冬天还没结束,虽然出着太阳也还是冷。
“去小时候的地方看看。”终于她做了个决定。
“好。”陆在川没有问她小时候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上了车,他也没开导航,直接往城市边缘码头的方向开去。
江见月蜷腿坐在副驾位,远远看见江山明月舫的轮廓出现在天际线上,恍惚间真的像时间在倒退。
巨舫的修整工作前几日就已经拉开序幕,各个施工队都已进场开工。按照计划,半年后就可以完工并且恢覆营业了,到时候还能赶上明年暑假的客流高峰期。
此前,受到本身的老化和疫情的影响,整座舫都已经停业两年之久,许多地方都蒙着灰尘。
江见月和陆在川顺着巨大又华丽的木质旋转阶梯步行朝顶层船舱走去。楼梯上铺着的蓝色的编织地毯很旧了,在他们每一步踩过时都有微尘扬起。
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上有一小组施工人员,身边堆着成卷成卷的新地毯。现在时间邻近晌午,这些人停了工,都正聚在一起吃饭休息,其中有两个蹲在地上用插线板接着电热杯煮泡面。电热杯旁边还趴着一条黄白毛色不停摇尾巴的小土狗。
江见月上前跟他们打了招呼,听说那小土狗是一个工人带来的“工友”,晚上大家都睡觉时专门负责安保放哨,免得有人溜进来偷工具和建筑材料。
爱狗人士江见月把这位小工友从头到脚撸了一遍,才肯接着往上走。
来到顶层,通过一道用她指纹可以打开的门,再往里走一段就是她小时候那间画室。这个区域从来是不对外开放的,是她一个人的小天地。
不似其他地方的磨损和陈旧,画室里的一切都和当年没有什么分别,脚下的羊毛地毯依然艳丽柔软,没有一丝灰尘。显然她不在的时候,江见君替她把这里一切都保存得很好。
“好久没回来了。”江见月拉着陆在川的手走进去,有些感念地环顾四周。她几乎是在这间画室里长大的,但上大学后就回来得很少了。
“对了,这儿好像……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突然想到这个,她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身旁的陆在川,但紧接着又犹豫了,“还是在餐厅那边呢,我都忘了,你记得么?”
陆在川笑意清浅地摇了摇头。
但实际上,江见月永远也想不到他究竟把那天记得有多清楚。
穿红皮鞋的小公主,高高坐在椅子上吊着脚,专注地用手指涂抹一幅画,一开始好像很骄傲,看都看不见他。
此刻,那张精巧的高背椅还仍静静立在画室中间,前方画架上还有一幅没画完的小画,好像那一幕就发生在昨天,那个小公主还不曾长大。
陆在川视线定在这里,忽然有些失神。
江见月顺着他目光看到小画架上的画,马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把它拿下来,咕哝说:“小时候画得好丑哦。”
原本这间画室里还摆放有一些名家手笔,但自从停业后为防失窃,那些都被移走了,现在只剩下她的一众早期练笔作。她环视一圈,看见墙上挂着的那些她从幼年到青少年时期胡乱涂抹出来的作品,感觉实在看不过眼,便想一一取下来。
但陆在川突然上来拦着她,抓住她手说:“别乱动,这些都是我的。”
“你想要?”江见月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这些乱涂乱画,一脸不忍心,“别了,这些都是我的黑历史。我家里有克里姆特真迹,你喜欢的话那个送你。”
“那个又不稀奇。”陆在川还是捉着她手。
“不行,不给。”江见月却一心想着把黑历史销毁,使劲挣扎。本以为陆在川是在和她开玩笑,没想到竟然认真跟她抢上了。两个人纠缠了几下她就被男人从后紧紧抱住,动也不能动。
“你忘了,你跟我签过合同,让渡出这座舫一半的所有权。”陆在川连那走过场的法律程序都搬出来了。
江见月扭过头,见这个男人难得在抱她的同时还一脸的一本正经,一瞬间竟有点像没戴眼镜的陆逾明。
“那你想要哪一半呀?”她觉得有点好笑。
“别的可以不要,但是这个房间里的一切物品,现在都是我的私人收藏了。”陆在川立即圈出所有物。
“你的画,你的椅子,你的小猪存钱罐,现在都属于我,是我一个人的。”他甚至把东西数出来,又强调了一遍。
“陆在川,你怎么突然像个小孩似的?”江见月忍不住笑他了。
“也许我就是个小孩。”陆在川任她笑。
江见月在他怀里转过身,仰头看着他的脸。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孩子气的一面,仿佛在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里,那个曾经很安静的小男孩真的回来了。
“行吧。”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忽略过那个小可怜,江见月难得大方地拿出了大姐姐派头,“给你就给你,但不能给别人看哦。”
边说,她边捏了捏男人轮廓硬朗的脸,“那这位小朋友,你自己守着你的‘藏品’吧,我去别的地方逛一逛。”说完她从陆在川怀里脱出身,迈着四方步走了。因为她能感觉到,他好像是想一个人在这间小画室里待一会儿。
到门口她回头偷看,见身形修长的男人默默走到画室一角,在地毯上坐下来,双手抱起膝盖,看上去真有点像个小孩的样子。
“果然是你。欢迎回来啊,小阿川。”她悄悄在心里说,但并没有回去打扰他。
江见月走后,陆在川静静靠墙坐着,目光散落在这个多彩的小房间里。
这是他那时最常坐的位置。最初,因为他的安静,他是唯一被江见月允许随便进入这间画室的小朋友,但也同样是因为他的安静,她很少真正注意到他。
很多年前他的人生中有过那么几个悠长的下午,他就坐在这里,看着一双穿小红皮鞋的脚在高脚椅的边缘晃啊晃,晃啊晃。从此,即使走遍世界,经历再多,也没能忘了。
现在,穿红皮鞋的小公主已经长大了,他也是。
陆在川独自在画室坐了很久,一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倾斜。起身离开时远远听见江见月跑着下楼的脚步声,他微微一笑。
走出画室到走廊,陆在川听见楼下脚步声似乎是越来越急促,心里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一闪而过。而就在下一秒,还不等他能做出任何判断,就听见轰的一声响骤然打破了巨舫内原有的宁静。
“着火了,楼塌了!”有人撕心裂肺地喊。
“救命啊!”一声接一声。
陆在川大脑像过电一样想到江见月还在楼下,于是顾不上任何思考地以最快速度朝下楼的方向狂奔。
谁知道刚才来时经过的那一道门不管是出和进都需要指纹或钥匙才能打开,他开不了,就这样被关在了顶层这一片封闭区域里。舫内全部电梯都正在检修,也不能用。
楼下传来的惊叫中又夹杂了几声轰轰的响动,伴随着脚下地板微微的震颤。陆在川本能地判断出大概是下面的楼梯发生了垮塌,毕竟那种旋梯的建筑结构本来就很脆弱。
可他刚才,分明听见江见月踩着高跟鞋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这个念头一闪,他瞬间感觉到脊背冰凉一片,心脏都好像停跳了一瞬间。然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全力撞向面前那扇解不开锁的大门。接着毫不意外地,那金属质地的门纹丝不动,只有他的肩膀传来剧痛感。
疼痛的刺激让他恢覆了思考能力。冷静几秒后他飞快掉头回到江见月的小画室,抄起那一把带有繁重雕花的高背椅几下砸碎落地窗,然后将椅子扔开纵身跃下,滚落在下一层的露台上。
再擡起眼时,视线里已经是赤红一片,还有黑色烟尘四起。
火舌已经从船舱内向外探出,露台上的木质地板被烧得开始变形,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从露台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
陆在川把身上限制行动西装外套脱下来捂住口鼻,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江见月!”他一边呼喊一边冲进烟雾里。
这片区域本来是一座巨大的宴会厅,此刻一眼望过几乎已被烧着大半。大厅一侧在火中断成两截的旋梯证实了陆在川的猜测。
刚才还堆在楼梯转角平台处的几大卷新地毯这时候都已经随着垮塌的楼梯掉了下来,被火吞没,同时大火又顺着地上的旧地毯正在飞快地四处蔓延。
陆在川奔向楼梯的方向。飘动的火焰燎燃了他衬衫袖口,他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将袖子撕下来。
周围有施工队的人在四散奔逃,也有人扛着灭火器赶来,却发现完全起不到作用,火势蔓延太快了。毕竟是几乎全木结构的古董船体,根本就扛不住大火烧。
“江见月!”陆在川一遍遍吼着,但始终没人回应。
靠近火势最旺的旋梯附近时,他拼尽全力才能睁开被烟熏火燎的眼睛,看到的还只是一团模糊扭曲的影子。很快,他就在大火里失去了方向。
某一个瞬间,似乎有一双穿着高跟鞋的小腿掠过他的视线。
“月儿!”
还是没有回应的声音,所以他判断不出那是不是幻觉,只能孤注一掷地顶着热浪朝那个方向艰难移动。实际上,他此时此刻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着急。
扭曲的旋梯横挡在他面前,把路堵死了。他扯过一旁堆放的桌椅架在燃烧的横梁上,试图搭建一个临时阶梯翻过去。谁知道脚下的木质地板本来就已经被坠落的楼梯砸出了断裂,又被火烧脆,现在这一小点增加的重量竟然就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巨响中,地板陷落出现裂隙,然后裂缝在几秒之内又扩大形成一个洞。桌椅板凳以及无数燃烧的残片都带着火焰往下一层掉。
就是在这一片轰鸣和坠落声中,女孩的尖叫声突然穿过浓烟。
那声音并不大,但陆在川清晰地捕捉到了,这才确定刚才他没有看错,江见月真的在这里。可惜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听见下方似乎传来落水声。
“月儿,月儿!”他疯了似的扑在被烧漏的地板边缘喊她的名字。
所幸的是,下层空间冲上来干净空气让视野短暂地得到恢覆,然后他终于在一片混乱里看到江见月的身影。
下面是一座泳池,她已经掉到了水里,但是危险也并没有完全解除,因为她头顶还有燃烧的地板残块和家具在不断地往下掉,劈里啪啦地砸进泳池里。泳池正上方更是有断裂的巨大旋梯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快,快躲开!”陆在川朝下方怒吼。但他因为吸入浓烟,被呛得嗓音沙哑几乎听不见。
江见月没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立刻往边上游。他看见她在水里挣扎了几下,然后竟然掉转头游进了最危险的泳池中间区域,像是去捞什么东西。
上面的地板又塌下去一整块,被烧断的木头横梁狠狠拍进下层泳池里,就在距离江见月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陆在川一头扎下去。
十来二十米的高度,人像是在往下飞。
掉进水里后,上面跟着又有东西掉下来。他被压到水底,第一时间在水里睁开眼睛四下寻找,甚至顾不得向上游出去换气。
终于,他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见奋力挣扎的江见月。
江见月在拼命往前游,好像追着什么西。陆在川浮出水面再看,才看清她追的是一条已经溺水的小狗,先前来时在楼梯上见过那一条。
原来她这么不顾危险往中间游,竟然是为了救这条狗。
上方远远地,传来楼梯彻底断裂前最后的咯吱声,带着回音,好像闷雷一样。江见月浑然不觉,还在用尽力气在水里捞狗。
陆在川以最快的速度游到她身边,用最大的力气把她扑住,往岸边推。
就在江见月几乎是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抛上岸的时候,悬在上空的那半截楼梯终于轰然落下。一瞬间泳池里的水被溅起数米高,像海浪一样。
江见月被水冲出很长一段距离,然后趴在地板上疯狂咳嗽。呼吸好不容易顺畅后她怔住几秒,这才像猛地回过神去找身后的人。
然而一回头看见泳池里的场景,她就控制不住地失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