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该知道的,你现在都知道了。”江见君边说话边用木勺慢腾腾搅着锅里的腊八粥,舀了一小点出来,在空中轻轻上下颠了几下散去热气,然后送到她嘴边,“尝尝喜不喜欢。”
“不许避重就轻。”江见月不给面子地把头一拧,“我说的是……订婚宴的事!”这几个字现在说起来她都嫌别扭。
边说她一边溜了眼旁边的陆逾明,做了个恶寒的表情:“当初你为了逼我走,硬把我跟这个货往一块儿凑,是不是也太不择手段了点?你知不知道我当时,一辈子都没那么生气过。”越说越委屈,她把腰一叉。
陆逾明正在弯腰在水池前兢兢业业地理菜,听到自己躺着也中枪,转头用胳膊肘扶了下眼镜,看着江见月:“我还嫌弃你呢,我说什么……”
但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哗啦一声响。
旁边一步远的地方,陆在川正处理一条仍在挣扎的活鱼。在陆逾明开口的同时他五指微微一松,放了那条肥硕的鱼从水盆里一跃而起。
健壮的鱼尾甩起大片水花从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然后“啪”一声正正好抽在陆逾明侧脸上,把他眼镜都打掉了。
陆逾明脸被鱼尾抽得一片红,楞了足足有五秒才擡手撸了一把滴水的头发。
然而当他不可置信地一转头,对上的是陆在川笑眯眯看着他的眼睛。
“啊,不是故意的,真抱歉。”陆在川口气谦和,说话间甚至已经贴心地找好了一条干毛巾递到他面前。
“你小子……”陆逾明气笑,咬了咬牙也没再说话,一把抓了毛巾转头擦脸去了。
还真抱歉,明明故意得不能再故意。
陆逾明走后,陆在川收起笑意。
那条一臂长的大鱼掉在地上,鱼尾敲得地面砰砰响。他一手拿着菜刀,脸色淡淡地弯下腰,两指掐住鱼鳃很轻易地将鱼拎起扔回案板上,然后手起刀落准确地剁掉了鱼头。
他当然是故意的了。
没有人有资格嫌弃他的公主。嘴上说说也不行。
另一头,江见月没注意到他两兄弟之间明里暗里这场戏,而是一心一意揪着她哥哥要说法。
“我可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她用眼睛横着江见君。
江见君放下木勺,关了炉竈上的火,盖好砂锅的盖,将已经熬好的腊八粥端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才摘下围裙,转身到厨房另一边的吧台前坐下。
“来。”朝她招了招手。
江见月绷着一张冷冰冰的脸,但还是听话地亦步亦趋跟在江见君屁股后边,过去给自己也找了个座位。跟小时候一样。
江见君从冰箱里端出一个精致的粉白雕花餐盘推到她面前:“本来打算吃完饭再正式向你道歉的,但你这账都算到我头上了。”他笑着边说边揭开盘子上的小盖。
盘子里盛的是一小块奶油蛋糕。江见月一闻到那个熟悉的香甜气味,气鼓鼓的心里立马软了三分。
“你别把我当小孩哄。”她一边嘴硬,一边拿起勺子,第一口蛋糕放进嘴里的时候甚至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是当时江山明月舫上的首席甜品师为了她特别创作的一款独特口味,没有别的人知道配方。现在那位老师傅早都退休移居海外了,所以想也知道,江见君为了这一小块蛋糕究竟又费了多少心。
“那样对你,是做哥哥的不好,”江见君此时正视着她,收起了笑容,“但是我也想告诉你,在当时的我看来,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江见月吃蛋糕的动作顿了一顿,垂着眼睛不敢直接看江见君。
“我也是那之前不久才得知自己的病突然加重,想到需要为以后提前做些安排。”江见君继续道,“生生逼走你和雨停,在我也很不忍心,但是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的一些决定会做得很艰难。如果拖泥带水,只会对你们更不好。”
他的声音平静又温和,只是每一个字听到江见月的耳朵里都是沈重的。她当然知道哥哥口中的“决定”指的是什么。
在她和顾雨停离家出走的小半年里,所有那些她们弄不懂的家族生意已经被他能抛则抛,人情往来当斩就斩,一切剩馀资产都折成现金现在就静静地躺在她们的账户里。
她知道如果江见君觉得有必要的话,就会毫不犹豫把自己也斩去,就像那艘曾经承载一切的巨舫,他想要它沈,只为了在以后留给她一片没有过往的坦途。
“你还是应该早点告诉我。”江见月嗓音发哑,一口一口往嘴里塞蛋糕。
“对不起。”江见君露出一个歉意的笑,“这件事我的确是有考虑不周到的地方,毕竟就算是我,面对这种情况也觉得很难,很难。我在尽力。月儿,你可以理解哥哥吗?”
江见月鼻子猛地一酸,低低埋着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江见君承认“很难”。从小到大无论是什么样的境遇,他都是一手打理好一切,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好像他是超人一样。
现在他不是了。
或者从来都不是,只是她不知道。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都不相信我。”她小声地,还是怨他。
“但我更希望你是自由的,不被任何人事物拴住,包括我。”江见君捏了捏她的手,“到现在,我仍然这样希望。”
“我愿意被拴住。”江见月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帮忙备菜的顾雨停突然脱下手套,扭身离开了厨房。刚才的对话她想必也是听见了的。
江见君于是不再说什么,就此起身也离开了。走前他侧身经过陆在川身边,一手按上他的肩。
江见月被独自留在吧台前,眼红红地盯着没吃完的半块蛋糕发呆,直到熟悉的低沈嗓音柔柔地钻进她耳朵里。
“发现一只小馋猫,饭前偷吃甜品。”陆在川大手按在她发顶,不轻不重揉了揉。
江见月仰头看他的时候,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哥给的蛋糕,他坏人。”她一开口就带出伤心的鼻音。
“那,我替你解决掉它?”陆在川唇角勾起一个坏坏的笑,说着俯身下来直接用嘴去吃她盘子里的蛋糕。
江见月毫无防备,“啊”一声连忙去阻止,“不给不给,这个是限量款!”
“别这么小气。”然而陆在川完全没有停下,真的衔了一大口走,唇边沾上奶油。
盘子里就剩那么小小的半块蛋糕,江见月看他这意思是打算两口就消灭。
“别呀,给我留点儿啊!”她一时着急地上去抢,张嘴也是一大口。
两个人的嘴唇在那一瞬间隔着柔滑的甜奶油似有似无地碰到一起。
江见月停下来,擡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此时的陆在川却收起了刚才那副玩闹的痞气,眼底带着柔软的笑意向她张开了双臂。
于是她又一次红了眼睛,一头跌进他怀里。
“别难过。”男人手掌轻抚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哥哥会没事的。”
“嗯。”江见月将脸深深埋在他臂弯里,轻轻地点头。
他说的,她就信。
她像只猫一样整个人蜷缩在男人怀里,伤心又安心,久久都不愿离开。
被鱼揍了的陆逾明洗完脸吹干头发回到厨房,就恰好看到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他冷淡地推了推眼镜当做无事发生,默默走到另一边,开始按照江见君给的教程烧那条刚才揍过他的鱼。
只是横竖感觉有那么点不得劲。熬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拎起酱油瓶转头往客厅走去。
另一边的客厅里,顾雨停独自坐到靠阳台的一个角落,心不在焉地翻开膝头上一本书。
她前脚刚坐下,江见君后脚就跟来,从背后抱住她。
“我错了,不管因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你错什么,明明是我的错。”顾雨停转身推开他,动作温柔但态度坚决,“你刚才自己讲的,我留在你身边碍你事嘛。”她指的是刚才他对江见月说的话。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见君牵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顾雨停将手抽回,悬在空中作势要打他,结果看见江见君直接闭上眼等着挨打。最终她也没有下手,只能扭身不看他。
“妹妹的账算完了,只有我的还没同你算过。我可不是一块小蛋糕就哄得好的。”她嗓音幽幽。当初江见君忽然莫名其妙又很强势地提分手,害得她心碎之下远赴欧洲一个人一待就是半年,比江见月可怜多了。江见月还有人陪。
江见君来到她身后,双手拢住她肩膀:“你知道的,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只有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只有求你告诉我,怎样才愿意原谅我?”
“那你实话讲给我听,原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顾雨停的嗓音温柔中透着清晰和坚定,很特别,“如果妹妹和我不回来找你呢?你是不是就这样算了?就一直什么也不说,当我们不是亲人?”
江见君被她问得举手投降。
“月月回不回来没有关系。但是你,本来是打算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拼命也要追回来的。”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真的。你知道我是不敢对你说谎的。”即便是那时候无奈提分手,他也没办法编出任何一个虚假的理由来骗她走。
顾雨停最终还是软下来,但也没有立刻说原谅他。
“我还要生十分钟的气。”她抱臂转向窗外。
“十五分钟也可以,我等。”江见君重新从背后抱住她,恨不得从头到脚跟她贴在一起。
刚好在这时候,陆逾明拎着个酱油瓶走过来,就又看见了这一幕。
顾雨停也看见他,于是淡淡地拱拱江见君:“你不要老是粘着我。妹妹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去陪一陪呀。”
“我说过了,她有人陪,我陪你。”江见君不动。
陆逾明听见了,笑着插嘴:“我没人陪,大哥。”
他声音明明不小,绝对不至于听不见,然而江见君那边不仅没放手,还直接抱着顾雨停在一旁的沙发椅上坐下了,把她强制拉下来坐在自己腿上,又将头靠在她肩上。
“我只陪你一个。”江见君甚至闭上了眼睛。
陆逾明:……
大哥,你看我一眼大哥。
行,这些人合夥欺负他一个。
本来他是想找江见君问一问那个糖醋鱼料汁的详细配比,现在不用了,直接改做酸辣鱼,大家一起辣死。
不过最终,陆逾明也没有忍心真的去糟蹋那条鱼,而是打电话叫了家里的厨师专程赶来,给做成了正宗的糖醋鱼。
江见月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家吃过饭了,一坐下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
身旁的陆在川很自然地挑了鱼肚上的刺然后把肉夹给她。她看着碗里的鱼肉,感觉自己又变回小时候那个被全世界宠溺的小公主。
她吃得很慢,希望这种感觉可以延长,再长一些。
席间,与他们同座的还有一个她之前没见过的人,问了才知道,是江见君新的主治医生,就是上次陆在川跟她提到过的,从国外找到的某个医学教授。没想到人都已经来到家里了。
“我的事让你费心了。”聊起此事,江见君向陆在川淡淡道谢。
“还是阿川有本事。”陆逾明此时也在一旁表示,说这位教授日程很紧,之前他也去联系过,但没能请得动。
江见月闻言诧异,转头看陆在川,却见他只浅浅一笑,说:“碰巧我们是朋友。”此外没有多的话。
她想也想得到,这句“朋友”必然没那么简单。
忽然之间,她心里涌起一阵覆杂的失落感。
又是这样,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任别人替她承担着一切,尤其是他。
明明是她自己的哥哥病了,可是这个厉害的教授她听也没听说过。好像她被排除在外一样,永远被当成小孩,没人会在做决定之前找她商量。
她心里很闷,又明知这样想有点矫情,只能窝在心里什么也不说。
饭后,她找到机会把那个医学教授单独约进书房,仔细询问江见君现在的病情。
她要把所有不知道事情的都给弄清楚,因为真的很讨厌懵懵懂懂又担惊受怕的感觉。
教授表示,江见君目前的情况还勉强算稳定,但是在未来某一天,他的身体各项机能会迅速衰竭下去,而一旦过了那个节点进入快速衰竭期就很难再有任何希望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赶在那之前进行多器官移植,越快越好。这是一种罕见病,没有治愈的办法,只能尽可能拖延,然后寄希望于未来的医学发展。
如此直接的答覆让江见月的心瞬间像大石头一样沈下去。忽然清楚了将一切真相都了然于胸的代价,就是去承受随真相而来的压力和痛苦。
“那什么时候可以做移植手术?”她心急地问。
“这个嘛,通常来说首先需要等到有合适的器官捐献者……”
“我就可以捐啊!”江见月脱口打断道,“我们是亲兄妹,肯定可以!”
“你先不要急。”教授谨慎地看着她,“捐献者也需要承受非常大的身体负担,你还年轻,这种事情值得好好考虑再决定。”
“我不在乎。”但是江见月完全不假思索,“所有能捐出的器官我都愿意给,只要我的身体经受得起手术,大不了以后再慢慢恢覆。您都说了,我这么年轻。”
“啊,这样的话,”教授闻言顿了顿,“如果说配型没问题,而且你们双方和家人都同意……”
“不,我不同意。”这时从外面传来一个低沈的男声,突兀而强硬地切断了这场谈话。
江见月吃惊回头,看见已经将门推开,正大步朝她走来的陆在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