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江见月给flowingriver发完邮件后心情刚平覆一点就接到电话,王亚伦在另一头战战兢兢地问她艺展上她的那幅画想怎么处理。
她咬牙恨恨地回了两个字:“销毁。”
放下电话,她起身去整理以前的作品,打算从里面挑一幅送去替换。其实今早她就已经把自己目前能拿出手的作品都大概扫过一遍了,当时觉得没有一件能比得上那一幅。到现在她也还是觉得那是她笔下最动人的作品,画中人的脸,他的眼睛,只可惜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在画室储藏间里堆积的油画丛中索然无味地翻了很久很久,一直翻到最里面,才终于被一个蒙尘的小画框稍微引起了注意。
裱在画框里的是从她某个速写本上撕下来的一幅远景素描——海岸码头上远远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手中有一团火光在燃烧。
画面一角用小字标注着题目《控火》,时间是“十四岁生日前夜”。
江见月认出那幅画,一下子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印象很深刻,那个时期她读了艺术史,刚刚开始对描绘人体感兴趣,又不好意思去画陌生人。江见君又太忙,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只剩陆逾明。当时的陆逾明已经拥有成熟男性的体格,骨骼匀称又舒展,戴上眼镜后一脸斯文相,在一众高中生里显得十分耀眼。
可他偏偏就跟个大姑娘似的守身如玉,说什么也不答应做她的画模。
那一次借着十四岁生日宴,她特地把陆逾明骗上江山明月舫,结果对方警惕性高,一见她拿速写本靠近就跑,连陆家爷爷开口都镇不住他。
后来陆逾明直接找了个房间把自己锁里边了,她也实在追得累了,隔着门赌气地说:“陆逾明,我总会找到比你还好看的人,愿意给我画!”
说完一个人跑到天台去生闷气。
那时,她站在巨舫高高的天台上遥望对岸的码头,一眼就发现那个“控火”的少年。
他安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码头边,挺拔的身形在夜色中亦虚亦实,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条遗世独立的灵魂。
她看见他在烧什么东西,火从他手掌中忽地燃起来,好像任由他操纵一般。橘色火光照亮他的脸,勾出一个紧致硬朗的轮廓。那一瞬间她有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又想不出他会是谁,只是心突然砰砰跳起来。
于是她下意识翻开速写本,急忙用炭笔将那个场景记录下来。
火星飞起来,被风吹得在他身周打转,风掀起他的衣角,他的黑发,而他脚下是滚滚的海水……一时间她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听见笔尖和纸张快速摩擦的沙沙声。
然而等她再擡起头想要去捕捉一些细节的时候,那少年已经不见了,就像没来过一样。
只留下一个虚影在她画中。
就是这一幅《控火》。
回去后,她把这幅画装裱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挂在自己床头。每晚入睡前看见,她都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场景,直到睡着了也能梦见。
可惜就算在梦里,也还是看不清画中人的脸,看不清那个夜幕里控火的少年。
那之后,她就对陆逾明完全失去了兴趣,再没提过找他做画模的事。确切来说,她是对所有人都失去了兴趣,尽管后来放开手脚画尽了各色的人,却再没有哪个画面能像那天晚上一样,仅仅是一眼就让她连心跳都加速。
直到前不久在伦敦的一个雨夜,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用修长的手指解开衣扣……
江见月打了个喷嚏,忽然回过神来,收起所有思绪。
她把《控火》的画框玻璃擦干净,将这幅画立在床头柜上,然后另选了一幅风景油画送去艺展。
安排好之后她洗了个澡,满心疲惫地倒在床上。
睡前她看着《控火》中那个少年的虚影,渐渐进入了一个很浅的梦里。梦中她恍惚回到十四岁前夜,又一次看见他。
在他消失前她追上去,问他是谁,现在在哪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又问他是否也只是一个幻象。
但是那个少年不回答,只有他手中的火渐渐烧到她身上。
后半夜,她忽冷忽热地惊醒过来,用手背碰了碰自己额头,感觉温度不正常。
从伦敦回来这几天她连续熬夜,既没好好休息也没好好吃饭,心情也不好,不出意外地又把自己弄生病了。
家里那边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去,总归不能是灰头土脸地病着回去见哥哥,所以昏昏沈沈中摸起手机,也只能打给陆逾明。
“我感冒发烧了,帮我买药。嗯,叫你助理送过来就行。”含糊交代完,她扔下手机又蒙头又睡过去。
一小时后。
陆逾明吩咐司机把车停在江见月画室楼下,下车后却并没立刻上楼,而是靠住车头点了支烟,默默看着前方不远的大路。
等路上传来重型摩托车轰鸣的声音,他将烟熄灭,走到路中间把摩托车截停。
陆在川从车上下来,一手摘下头盔。
“还以为你不知道来。”陆逾明上前按住他肩膀,手下很用了些力。
在陆在川擡手欲挡开他的时候,他又忽然绕到他身后,用手臂去锁他的喉。
陆在川反应极其敏捷,头颈一摆便轻松脱扣,擡手用掌根一推他下颌,然后顺势退后了一步将距离拉开。
陆逾明轻微一个趔趄,冷哼一声又跟上去。
两人之间别开生面的打招呼方式最终以陆逾明的眼镜被陆在川摘走为结束。
“有你的。”陆逾明用手正了正自己鼻子,面色不善,“快十年不着家,一回来就这么对待你哥哥。”
“我没心情开玩笑。”陆在川冷冷地将眼镜还给他。
“你玩笑开得还不够大?”陆逾明接过眼镜戴好,眼神指向身侧公寓楼顶层,江见月画室的所在处。
陆在川目光掠过那处,不说话。
陆逾明转身拉开车门,从车里取出药店的纸袋,扬手扔给他:“一年时间,你把人给我哄好。大哥等不了了。”
“二十四小时。”陆在川接下纸袋,平静地说。
“我没跟你开玩笑。”陆逾明一顿,透过镜片眼神犀利地看着他。小祖宗从小有多难哄那可是谁都知道。
但陆在川没再说什么,只一擡眼扫过他,漆黑的瞳仁与他短暂对视,接着便径直走进了公寓楼。
看着陆在川的背影消失后,陆逾明坐回车里沈默了半晌,又一次擡手正了正自己的鼻子。
前座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默默看着他。
“看什么?”他颇有点没好气,“我成天给老爷子圈在公司日理万机都累虚了,哪儿像他啊,这些年在外边上天下海的。”他意思打不过人也属实正常。
“咳,话说您小时候好像也没赢过。”司机大叔小声嘀咕。
“……”车内气压往下降了降。
司机大叔笑了两声,把车开走了。
夜已经深了,画室里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还亮着。
江见月趴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浑身有种水深火热的感觉。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以为是陆逾明的助理送药过来,于是从被窝里钻出一只手,虚虚地指了指画室另一头的茶水台:“你把东西放在那边就行。”
然而那个脚步声依然靠近,接着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一开始她还以为在做梦,不自觉回握住对方,发觉掌心的触感熟悉。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醒过来,忽地拉下被子露出头,借着昏暗灯光看到陆在川的脸。
男人半跪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是你?”江见月一瞬间莫名紧张,使劲撑着床坐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开门密码是你生日。”陆在川边说边扶住她肩膀,一只手轻轻试她额头的温度,“嘘,先躺好。”
“你又怎么知道我密码?”江见月推开他手,起身掀开被子把脚放下地。
“你告诉我的。”男人仰头看着她的眼睛。落地灯暖色的光恰好照进他眼里,将他深黑的眼瞳变成近乎半透明的。
“少来。”江见月低头不看他,同时一边用力掐着自己太阳穴,一边冷冷地躲开他的搀扶,“我哥告诉你的吧?他还让你以后照顾我对不对?你和陆逾明一样,都是听我哥的话才千里迢迢来对我好,有意思吗?”
她说得嗓子发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看见男人手里拿着装药的纸袋就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来,又从床头柜上抄起一瓶矿泉水。
“等一等,我去换热的给你。”陆在川从她手里把矿泉水抽走。
因他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江见月心里一下就翻起情绪。
“不要你管!”她一把夺回矿泉水,盯着他,努力把喉咙里酸涩的感觉咽下去。
“我把话跟你讲清楚好了,不管我哥是怎么嘱托你的,或者是对你许诺了什么条件也好,从现在起都不算数了。我又不是我哥的宠物,就算哥哥以后……”她没能说出来“不在了”那几个字,在这停了一停才又继续。
“总之,我有能力照顾我自己。你也没必要辛辛苦苦假装喜欢我,这样不值得,也不公平。”
说完她立刻忍着头晕站起来,步伐不稳但是很用力地把人往外推。
“你走吧,我都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了。”她心里很强烈的直觉,只要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开口,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大脑就又变成一盘沙,所以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能留给他。
男人擡起手臂要将她揽住,而她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往后躲。
推推搡搡之间她终于失去重心,一弯腰手撑在床头柜上,把之前刚摆好的《控火》连同一个笔盒都给碰掉了。
画框摔在瓷砖地面上,哗地一声玻璃全部裂开,碎片和笔盒里的铅笔碳条一起散落了一地,突然之间就一片狼藉。
“都是你的错!”江见月心里一直压着的情绪也不受控地爆发出来,最后狠狠推了身旁男人一把,然后跪下来试图清理地面。
“我的错。”陆在川从身后抓住她手腕,用指尖轻轻扫掉她捡到手里的玻璃渣,然后将她双手拢住,不许她再碰那些碎玻璃。
细细碎碎的玻璃在昏暗灯光下微微闪光,有几颗还在滚动,像眼泪一样。江见月后背靠住男人胸口,还是没忍住又哭了。
“你怎么这么坏,现在把我第二喜欢的画也毁掉了。”她肩膀微微耸动,看着地上碎裂的画框。
老旧的素描纸微微泛黄,画中站在码头边的少年手中燃着火。
陆在川目光扫过画面,然后定住。
这一刻,他认出那个画中少年。
“你看到我了。”他忽然说。
“看到你什么,你又在这里说什么?”江见月用肩膀蹭一下眼泪,扭过头去委屈地看着他。刚才那一阵伤心还没缓过来。
陆在川对上她眼睛,不躲不闪,一手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她湿漉漉的眼角。
“那天,你很漂亮。”
江见月在茫然中蹙眉。
“十四岁的你,很漂亮。”
听见男人柔软中略带沙哑的嗓音又一次在耳旁响起,江见月忽然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