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flowingriver，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十年前，一个和今天几乎相同的场景。
一三年，伦敦。
那时陆在川已经从从高中提前毕业，离开港岛去到英国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听到过江见月的任何消息。
但那天，他竟偶然在街角一间画廊里发现了她的画。
一幅巴掌大的小油画，她的名字以极其细小的字体落在画面一个角上，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并认出来了。
当天画廊恰好在为那场私人画展举办开幕酒会，参观和询价的人都很多，但江见月的小油画被挂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却是无人问津的状态。
其实也不完全算无人问津，因为江见君和顾雨停在那儿站着，低声聊天。
“我俩要一直站在这儿吗？”顾雨停捶捶后腰，问江见君。
江见君说：“我俩走了妹妹的画就没人看了。她知道了会很没面子的。”边说边擡手示意身旁助理搬张椅子来给顾雨停坐。
“嗯，也对，”顾雨停点点头，“怪不得妹妹自己不肯来。”
“是，”江见君笑笑，“难得见到她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
两人就此坚守在江见月的小油画跟前，给妹妹充面子。
陆在川认出他俩，悄悄在他们身后驻足，又越过江见君的肩膀静静地看着墙上那副小油画。
画里是一只青绿色的鸟，站在枝头，在阳光下梳理羽毛。能看出江见月在画它的时候一定是花了大功夫，因为小鸟的羽毛被画得很逼真，所用笔触细腻又谨慎。
看见那幅画，他想起很多年前刚认识江见月的时候，在和她短暂成为朋友的那几天里，有好几个下午他都坐在江山明月舫上的那间小画室里看她画画，看着她穿一双小红皮鞋的脚在空中轻轻摇晃。
那段很短的记忆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安宁满足的时刻，就像画中的小鸟暂时地找到可栖的枝头。
他看了很久，从小鸟的黑色眼睛里看到自己。
江见君和顾雨停都没发现他在身后，还在悄悄地聊着天。
顾雨停左右看了看展厅里别的画，然后对江见君小声嘟哝：“怎么就没人喜欢妹妹的画呢……”
因为其他的画多多少少都有被询价，有意购买者会在感兴趣的作品旁贴上彩色小标签，只有江见月的小油画旁边一个标签都没有，空荡荡的。
“我喜欢。”他这时开口接上顾雨停的话，同时上前将一枚金色的小标签贴在江见月的名字旁。
“阿川？”江见君立刻认出他，略显惊讶地打量几眼，“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她也长大了。”陆在川笑笑，目光掠过画中的小鸟。
“是啊，马上十四岁了。”顾雨停插话说。
江见君笑着点点头，接着对他说：“对了，下周月月生日，你家里人都会来我们那儿。”
早先因为江见月借宿陆家时遭遇了绑架，两家的关系疏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互相有修覆的意图，于是江见月的生日宴成了很好的契机。
“你也回来吧，像你们小时候一样，”江见君邀他同去，“她见到你会开心的。”
“好。”陆在川应下。
但其实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决定尽可能不再跟陆家人见面，毕竟从小到大，他对那个家就只有厌恶，没有过一丝归属感。
只不过在听到江见君说“她见到你会开心”的时候，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地打破了先前的决定，答应回到那个令他讨厌的家里去。
画展的开幕酒会结束之后，他和江见君一道陪顾雨停去给江见月买礼物。
顾雨停在商场兴致勃勃挑了许久，最终选了一款包，让画师在上面现场绘制了独特的图案。终于完成后她把这份礼物捧过来向他和江见君炫耀，还攀比地问江见君：“你打算给妹妹送什么呀？”
江见君本来靠在一旁等得百无聊赖，听她一问摆正笑脸道：“谁能比你有心？”
顾雨停白了江见君一眼，又转头来问他要送什么。
陆在川想起上一次去江见月的生日宴还是在她四岁的时候，那次因为他不肯吃蛋糕，把小姑娘气得哭了三次鼻子，之后也一直不理他。所以这次，他也许应该表演吃蛋糕给她看。
但他又觉得，应该只有他自己还记得这些事情。
“我还没有准备。”于是他对顾雨停摇头道。
“要不还是请你嫂子替咱们挑吧，”江见君一手搭上他肩膀，在一旁捏了捏眉心，“小孩子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
顾雨停对此表示认同，然后抽走了江见君的钱包，转头又去了一家珠宝专柜。
陆在川看着顾雨停欢快的背影走远，然后忍不住对江见君说：“可是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他知道江见月从小就是高贵的公主，再稀有的奢侈品在她眼里都只是平常物而已，哪会为了这些动心。
只不过江见君冲他“嘘”了一声，悄声道：“只要我的那个小朋友开心就好。”他指的是顾雨停。
陆在川笑笑，想了想又对江见君说：“她爱画画，那我画幅画送她。”
说完，他当场就借来一支黑色钢笔和一张白纸，寥寥几笔极快地勾出一幅素描人像来，是江见月小时候的样子。
他的线条相当简洁，但是人物形态和五官都十分生动准确，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江见君在旁边看见了，有点吃惊：“以前不知道你也喜欢画画，还画得这么好。”
“我并不很喜欢画画，也只会画这么一个人。”他坦诚地摇了摇头。
只是因为太难忘她的样子。
他将那幅随手勾出的画卷起，用一截皮绳系了个蝴蝶结，然后征询江见君的意见：“这样可以吗？”
江见君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住片刻，才笑起来。
“perfect（完美）。”
那晚之后，江见君和顾雨停先行回国，他留下打理学校课业，在江见月生日的前一天才赶回海城。
事先没和任何人说过，所以除了江见君之外的其他人见到他都很吃惊。甚至于他的母亲邵薇一时都口无遮拦，警惕地盯着他问：“你又回来干什么？”
实际上陆家的家族谱系庞大，成员关系又覆杂，像邵薇这样的外来人想要在里面生存乃至立足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在他小时候，邵薇本来打算倚仗他和陆家的血缘关系以及他作为小孩子的优势，为他们母子俩在这宗豪门里占个位置，可惜他一向不善也不屑于刻意去讨人喜欢，越大越如此。于是后来，她将不讨喜的他送走，自己留下如履薄冰地在一众家族核心成员身边斡旋。
他很早之前就对这一切心知肚明。邵薇对他也并非不闻不问，相反的，那所有她小心翼翼争取来的物质条件大多都以各种方式流向了他，只是她难得来看看他。每逢盛大节日或者是其他家族聚会的场合，她也只会担心他煞风景，特意交代他待在学校别回家。对此他习以为常，毕竟本来也不愿意回，只不过十多年这样下来，母子之间早已无话。
所以面对邵薇的质问，他沈默不语地从她面前走过。
到海城港口，远远望见江山明月舫的灯光，将夜幕都点亮。那时的巨舫已经历过一次低谷期，又在江见君手里重新繁华起来，甚至比以前更热闹了。
但在他眼里，所有的人声鼎沸都离得很远，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在搜寻一个人。
又一次踏上巨舫，他径直走向江见月的画室，手里拿着那幅用皮绳扎着蝴蝶结的素描肖像。
这一次，她是他的画中人。
巨舫中江见月的地盘一切如旧，走廊里铺着羊毛地毯，带落地窗的画室灯光明亮，旁边是她的私人小餐厅，在那里他曾经坚定地拒绝和她一起吃饭。
走近餐厅门口时他笑了笑，心想这次无论她想吃什么，他都愿意陪她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见餐厅里有两个身影在追打，其中一个是她。
虽然已经好几年没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时她已经是身形纤长的少女，穿白t恤和格纹背带裙，半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跟他想象中她长大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没发现他站在门口，因为当时的她手里抱着速写本，一心只盯着对面的陆逾明。
“陆逾明你脱衣服给我画一下呀，我都请你吃蛋糕了！”她冲着陆逾明大声说。
“不行。”陆逾明摇摇头，放下刀叉起身就走。
“不许走，快点脱衣服，给我画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她不甘心地追上去，伸手扯陆逾明衣服。
陆逾明两手抻着衣角从后门逃出餐厅，而她还在后面紧追不舍。
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看到他。
他于是从后面跟上他们的脚步。
餐厅外是带玻璃顶棚的花园露台，当时正是四月间江上夜景最好的时候，两家的一行长辈正在露台上饮茶。
陆逾明逃过去，江见月也跟过去，冲着陆老爷子反告了他一状：“爷爷，陆逾明欺负我！”
老爷子一边佯装用手里的折扇敲陆逾明的头一边对他笑：“放肆，我还指望你过几年就把小月儿给我娶回家做孙媳妇呢，这会儿还不好好表现？”
“您老别闹，她要肯嫁我才有鬼。”陆逾明嗤笑一声。
老爷子显然不爱听这话，转脸去问江见月：“小月儿，你自己说，肯不肯来给爷爷做孙媳妇呀？”
江见月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擡手指着陆逾明问老爷子：“嫁给他是不是就可以画他了。”
老爷子闻声大笑：“可以，可以。爷爷做主，把这个小子给你捆起来，你呀爱怎么画就怎么画！”
“那我就愿意。”江见月耸耸肩，然后就拎着速写本继续去抓陆逾明。
她还是没有看见他，尽管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瞬间甚至几乎与她擦肩而过。
陆在川默默离开了江山明月舫，回到对岸的码头上。
发现自己手中还仍握着那幅没送出去的素描肖像，他于是将皮绳拆开，拿出打火机将画点燃。
夜色灯光下，画中女孩生动的脸迅速消失在火里。火星和飞絮被风吹得飘上天空，和对岸巨舫的灯光融合在一起。
那时他远远看见巨舫顶端似乎有个少女的影子，但对面灯火璀璨，他看不清。
点燃的肖像被放在岸边石栏上，最终烧得剩下一层碳灰。他用指尖沾着带有馀温的灰，在石头表面重新勾出女孩的模样。
一向如此，她留给他的是烧也烧不掉的痕迹。
最终他抹去石头上的灰，转身离去。
第二天，他在离开海城之前带着律师找到母亲邵薇，将当时在自己名下的所有私产以及账户中的现金都尽数移交给她。
“钱是我赚的，欠陆家的都已经连本带利还回去。”他对邵薇说，“剩下这些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了。以后不用再看谁脸色，要走要留凭你自己愿意。”
“那你……不回来了？”邵薇喏喏问。
“不回了。”留下这一句，他头也不回走了。
已经没有回头的理由了。
回到伦敦后，他重返之前偶遇江见君的那间街角画廊，买下了江见月画的那只青绿小鸟。
画廊老板早先受到过江见君的交代，所以那时立刻就在电话里将作品被人买走的消息告诉了江见月。
隔着电话，他还能依稀听见女孩在不停地追问买主是谁。
画廊老板捂着话筒向他递来询问的眼神，而他只是摇了摇头，随手抽了张空白明信片，在上面留下两行字。
in this morning and every morning，a man’s in love with your delicate brushwork(在这个清晨和未来的每个清晨，都有一个人深爱着你细腻的笔触）。
happy birthday，my little bird（生日快乐，我的小鸟）。
落款：flowingriver
少年阿川，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