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众所周知,画家大致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随意感性不拘小节,另一类有条有理精益求精。江见月就属于后者。
她的创作过程类似科学实验,一切井然有序。为了达到满意的精度和准度,她会用高倍放大镜观去察模特身上毛发的生长朝向,用游标卡尺去测量他们身体各部分的比例和数据。而在做这些的时候她自己是完全心无杂念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光影和形体。
甚至于有时候,男画模被她的这种近距离观察折磨得身体起反应苦不堪言,她还会平淡如水地说一句“你可以先去洗手间解决一下再回来”。
但就在今天,她完完全全地失去了那份冷静。
此时此刻,执笔以来所见过最美的一副男性身躯就安静陈设在面前,一览无馀,可她的笔尖却在画布上飘忽游移,根本找不到应有的严谨轨迹。
当下夜已渐深,房中大灯关着,整个空间很暗。
绷了亚麻布的油画框立在一人高的木质画架上,由一盏不大的落地灯照亮。江见月坐在画架前的一张高脚凳上,整个人沐浴在安稳平静的白色灯光里。
然而她眼中看到的,是不停摇晃的炉火。
火光赤红丶火星飞舞。
炉火前,男人体态舒展地侧卧,左臂枕在颈下,倚着一只很大的丝绒面靠枕。他面容松弛地垂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手臂和肋间清晰紧绷的肌肉线条都分明证实了他其实还醒着。
白色衬衫和半旧的牛仔裤被随意扔在地上,压出褶皱。一张宽大的薄绒毯层层堆叠地卷起一个角来盖在他腰际,边缘顺着双腿的修长线条没进暗调的背景中去。
原本梅子红的绒毯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类似血液的猩红色,将他这一具轮廓分明的人类躯体衬得更像是一尊丝丝入微的雕塑,皮肤质感接近象牙,白而温润。
唯一与雕塑不同的——这副身体是活生生的。
江见月这边,鬃毛笔摩擦着画布发出急促不规律的沙沙声,仿佛在追赶她混乱的呼吸。用来稀释颜料的松节油盛在一只雕花的透明玻璃杯里,随着笔尖的每一次探入,渐渐浑浊。
面前的画布上很快出现一幅草图,是她理想中的完美画面:温柔深邃的炉火丶静谧的黑色背景丶紧致优美的人体。
诗歌一样的画面。
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在画中。
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让所有光影和形体都模糊不清,所有精度和准度都差之毫厘。
在观察男人的眉眼时,她注意到的是漆黑睫毛微微颤动的频率,而心里想的,是那双藏在眉骨下方阴影中的幽深眼睛,是不是也有偷偷睁开一些,也在看着她。
男人薄薄的嘴唇微张,唇峰被光线雕刻成迷人的曲线,而她却在好奇它们此刻的触感和温度是怎样的。
当目光到达他的脖颈,她没有例行公事地去检查胸锁乳突肌的线条,反而不自觉捕捉到他偶尔吞咽时喉结的缓慢起伏。
一切比例和数据都突然变得不重要,抓住眼球的是他呼吸时胸廓收张的幅度。
似乎是刻意迎合她的目光,又好像是睡着了浑然不觉,男人突然轻微地动了动。随着他动作,堆叠在身上的绒毯突然塌下来,失去了部分遮挡作用。
江见月手腕顿住,不小心在画布上留下粗重的一笔。稀释的颜料从笔中被挤压出来,顺着画布垂直流淌。
她收起笔,心跳得有些无措。
两个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就是这段光线照不到的距离神奇地将所有感官都放大了。
男人明明如此安静,垂着眼一言不发,却偏偏又好像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每一次观察。在她目光降落的每一处,他的身体都在给出回应:变化的呼吸节奏丶时而紧绷时而放松的肌肉丶被跳动火焰晕染成赤红色的皮肤,以及修长的手指偶尔细微地蜷曲,就像刻意要挠在谁心上……
江见月的笔悬浮在空中,迟迟不知道该如何再落下。
有生之年第一次,画中人反客为主,这么不留馀地牵动了她的心神。燃烧的炉火在他身后,而他就像控火的恶魔,焚的是她。
江见月一时出神,打翻了手边装油的玻璃杯。松节油的气味骤然浓郁,充斥在空气中让人微微发晕。她回过神来扯了纸胡乱蹭蹭,然后放下调色盘和笔,从高脚凳上下来向壁炉前走去。
“怎么了?”另一边,炉火前静卧的男人显然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开口问道。
他的嗓音低沈,带点慵懒,又被壁炉中木材燃烧的滋啦声衬得有些沙哑。火光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光影摇晃间他仍然闭着眼,但又好像什么都看得到。
江见月咬咬唇,不说话——明知故问,他最知道怎么了。
他分明是故意的。
“我开灯。”过了几秒她才出声。
头顶大灯的开关在壁炉旁边,她走到男人身前,越过他擡手去够。
“为什么要开灯?”男人微睁双眼,自下而上看着她。
江见月馀光看见他的脸,见他映着炉火的眼睛里神色迷离,像在留恋此刻的温暖幽暗的氛围。而他很显然又知道就是这种氛围让她现在深深感觉到慌乱和折磨。
所以她不回答,带点执拗地在墙上摸索开关。
屋外隐约传来风雨声,炉火前却仍然是夏天的温度。江见月感觉自己额头和后背都沁出一层汗来,一双赤脚也被烤得发热。又或者只是因为此刻站得离某只男妖精太近了的缘故。
开关有点远,她踮起脚,脚尖不小心碰到了他手臂。
男人忽然擡手勾住她的脚背往后轻轻一带。
“等等。”他说。
很轻的语调,却又不像在同她商量。
江见月毫无防备,刚刚碰到大灯开关的手停住,整个人也僵了一僵,感觉到男人微凉干燥的手指从脚背划过,甚至还故意挠了挠她发烫的脚心。
仅仅这么轻而快的两个动作,让她像全身过电一样惊叫出声。
“呀!”
下方传来男人低低的轻笑声。
江见月脸刷地烧起来,有点羞恼。他是她的画中人,明明她才是应该占据一切主导权的那个。
“你不许乱动!”她警告他,但其实多少是有点虚张声势的。
男人倒也很配合地没有多馀的动作,仍然躺着,就着摇晃不定的火光笑意浅淡地看着她。
江见月暗暗吸口气避开目光接触,第二次擡手去开灯。为了离开关近一些,她向前走了一点。
没想到刚迈半步就走进男人手掌心里。
这一次,男人大手直接握住她脚踝,阻住她脚步。他手中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将她的动作掌控住。
明明是一副顺从的姿态躺在她面前,到头来一点都不肯让着她。
江见月感觉好像同时也被抓住了心脏,整个人一瑟缩,脚趾陷进地毯里。说不清什么感觉,好像既心虚又心跳,隐秘的期待和害怕杂糅在一起。
灯还是没能被打开。
旁边壁炉的火焰呼地往上窜了一下。
“你松开,我要开灯。”她好不容易整理出话来,声音弱弱的,“壁炉的光线还是太暗了,我,我看不清肌理结构什么的……”
男人还是看着她,不说话也不松手。
橙红火光在他的瞳孔里细碎闪烁,让那双眼睛显得温柔不具有丝毫攻击性。但同时他修长有力的五指明明还圈着她的踝骨,像锁扣。
又像藤蔓在生长。
“你这样……吓到我了。”江见月皮肤滚烫,有点不自控地发抖,声音里也溢出几分控诉和委屈。
“别怕。”他终于开口,同时缓慢地丶轻轻地牵住她的手。
“我只是想提醒你,了解肌理和结构最好的方式是利用触觉,就像这样。”话语间男人五指扣紧她的手,突然向下牵引。
他声线低柔,让人忘了抗拒。江见月就这么顺着他手上那股力道被带得失去重心,往前扑倒。
膝盖落在地毯上好像陷进云朵里,让她整个人一阵飘忽。她的手还依然被男人牢牢控住向前引,一直到她被迫伏在地毯上,与他之间只剩几公分的距离。
一擡眼便看进他的眼里。目光和呼吸都在空气里碰撞,同时她感觉自己潮热的手触到他侧脸的皮肤。
男人用手掌拢住她的手,安静地与她对视。
“感觉到了么?”片刻,他轻声问。
江见月重重吞咽一下,指尖感知到微凉的耳朵丶下颌角硬朗的轮廓,再往下是颈后跳动的脉搏。
心脏狂乱不止。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她的画中人是如此鲜活。
她睁大眼睛楞楞看着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也不敢呼吸。
“不要怕。” 男人柔软沈哑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朵,“不是告诉过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么。”
说话间他掌中轻轻施力,带着她的手缓慢游走。
江见月感觉手掌热得快要烧起来,不敢再跟随他的动作走下去,又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看似顺从的表面下,早已经牢牢掌握了全部节奏,一点馀地都没给她留。
他又是故意的。
“你,我都说了不许你乱动!”她闭上眼睛,紧张出声,不敢想象再继续下去会怎样。
“好。”
这一次,男人的手如她所愿停下,恰好停在心脏处。
两只手交叠,她掌心紧贴他心口。
江见月感觉到手掌下男人的心脏像炉火一样跃动,一次次撞击在她掌心处,好像只要她想要,随时都可以将这颗心摘取。
她的画中人,她的掌中之物。
只要她想要。
不知从哪一刻起,她的手不由自主脱离了男人的掌控,真的去探索每一处结构丶每一条肌理。
皮肤的温度渐渐与炉火融合。
火焰不断跳动,窗外风雨交加。
光影变化不定好像在梦中,但指间的触感始终真实。男人也如约定好的不再有任何动作,只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真的就甘心做她的一只玩偶,任她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吗。
江见月毫无预兆地俯身吻了他,以一种十分生疏甚至有点粗暴的方式。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呼吸急促地擡起头,心里一边惊恐,一边涌动。
“我丶我……”看着自己留在男人唇上泛红的齿印,她下意识想要解释点什么。
但他只是笑。
“没关系。”男人目光温柔不变,只有瞳孔中映出的炉火烧得浓了几分。
“还想探索什么,我都陪你。”
陆在川告诉你,什么才叫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