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养
十二月,临近一年中的末尾,屋前的海浪翻滚着庆贺,它终于等到了今年的初雪。
如也手里捧了杯热茶,坐在窗台看飘落的雪花,洋洋洒洒,金黄沙滩也积上了一层银白。
屋内的空气很冷,她身体里却有柴火燃烧的劈啪声,她惬意地缩回躺椅,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
木架上的画纸仍是一片空白,但她不再焦躁,这段时间,她将自己清空,变成一个透明的容器以后,美好的事物才能重新装回内心。
她的目光跟随着落雪移动,一阵呼啸海风将它们吹向窗台的角落,一把靠墙直立的长柄伞就这样钻入了她的眼眸。
她想起撑着这把伞走出庙宇的场景,红墙砖瓦丶灰青地砖,她忽然很想看看它们附上皑皑白雪的模样。
她走出门,纯白的伞布与雪天融为一体,街上行人的脸都埋进了厚厚的围巾,她握伞的指尖也冻得绯红,但她心里拱着一团融融暖意,并不觉得寒冷。
她推开熟悉的红漆院门,对着环形佛堂中的弥勒菩萨礼拜了三次,向后起身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个软绵的物体,她重心一偏,趔趄地扶住了身后的柱子。
定睛看时,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头发与面颊都裹着黑色面纱的女人站在她身后,她看向她的脚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听见后面的开门声。”
女人没有说话,她露出的深邃眼眸一直在打量她,她看着她从头到脚的黑,猜测她或许来自某个中东国家,于是又用蹩脚的阿拉伯语再次道歉。
但女人仍旧盯着她,褐色的瞳孔中有许多她读不透的情绪,她想要挪开目光,脚却像在地下生了根,动弹不得。
“如也。”
一个沈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女人眉头微动,率先转过了头,她还楞在原地,看着女人耳侧不经意露出的一缕黑色卷发。
“许久不见了,今日不是来避雨的吧?”
如也转过身,朝着老僧合掌行礼,“下了初雪,便想着来看看落雪的寺庙。”
慧极微笑着说:“今日我寺来了贵客,越宗带了众弟子在大殿开坛讲法,你们若没事,也可进去随意听听。”
她还在思索,身边的女人已经擡脚往里走了,老僧仍站在她面前,她只好点点头,也往里走去。
“还不知道师父的名字。”
“叫我慧极便可。”
慧极,她在心底重覆了一次,黑衣女人正走上石梯往大殿走去。
慧极快走几步叫住了她:“施主,法堂设在后院。”
女人停住脚,转身走了下来,如也连忙偏转头,她被她方才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
三人同行至后院,成排的古树枝桠挂了雪,树下立着的一把扫帚湿漉漉的,青灰地砖上的残雪被扫到了台阶边。
她环顾着打量,经过的一处窗框下还点着一盏油灯,她看着光照十足的白天有些困惑,但随即她的目光就被窗框下另一个物体吸引。
油灯旁紧挨着一盆独自盛开的绣球花,她讶异地慢下脚步,脑海中即刻浮现出开满整个后山的绣球花丛,它明明属于盛夏。
穿过走廊,耳边已传来朗朗诵经声,慧极将她们领到门口,指了指角落剩下的两个位置。
她心里本有些歉疚,觉得叨扰了僧侣的念诵,但直到在位置上坐下,都没有一个人向她们投来目光,他们都专注于手中的经文。
无尽坐在大禅师身旁,定境中,他感知自己的心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看见了坐在门边角落的如也。
她如瀑般的黑发上不规则地缀着落雪,她坐在风口处,屋外呼啸的寒风为她白净的面庞平添了一分清冷。
他感到她不安的情绪,在心底默默念了一串经咒,再睁眼时,她清澈的眼眸正楞楞地望着他。
对视片刻,如也连忙撤回目光,听见慧极说起越宗时她还在想不会这么巧吧……
但不知为何,她一直紧张的情绪此刻舒缓了许多,她想,或许是僧侣的念诵声让她感到了心安。
“你叫如也?”
身旁忽然传来低低的问句,她没有转头,盯着前面一人的坐垫小声回答:“是…”
她听到女人流利的中文,想起说阿拉伯语的自己有些尴尬,好在她回答完后,女人便不再与她搭话。
她坐在最末排,有些走神,禅师讲法的声音混杂着哗啦啦的风声,她把别在耳后的长发放下,盖住吹得生疼的脸,身旁蓦地落下一片阴影,她擡起头,发现四周都静了。
一阵关门的吱嘎声传来,鼻腔钻入清冽的檀香,她侧眸回望,无尽细长的指尖正从门框放下,随后他步履沈稳地走回座位,禅师才继续开始讲法。
底下坐着的众人都面色如常,只她一人觉得有些窘,心还跳得发慌。
咚——
屋内小窗透过的光线变暗,院中传来沈闷的撞钟声。
坐在正中的禅师拂了拂皱起的袈裟,缓缓道:“法堂已临近尾声,诸弟子在我门下,皆已证得无声法忍,证得空,今日我便有一问,那既然空了,还有没有因果?”
一位沙弥站起身合掌行礼,朗声回答:“师父,空了便是万缘放下,不再有因果。”
另一位沙弥反驳道:“师弟难道忘了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吗?师父,弟子觉得空了也有因果。”
禅师眉目低垂,又问:“既已空了,何来的因?何来的果?”
两位沙弥面面相觑,半晌,只能再次行礼,坐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屋内寂静无声。
禅师擡起头,看向身边的无尽,问了同样的问题:“无尽,空了还有没有因果?”
他与禅师相视,从容不迫:“有。”
“既已空了,怎么还会有因果?”
僧侣齐刷刷的目光都集中到无尽身上,他们好奇这个没受过比丘戒的人如何回答,如也看着他,手心里不知何时生了汗。
无尽眼波微动,沈声道:“空是因,涅盘是果。”
咚——
第二声铜钟敲响,沙弥都纷纷围在了无尽身旁,如也在原地站起身,再次触碰到心中那道无法跨越的屏障。
脖颈处灌进一阵冷风,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身后的门敞开了一个小缝,坐在她旁边的黑衣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她走出后院,想着离开前与慧极打个招呼,于是踏上石梯进了大殿。
慧极独自站在供桌前,正为成排的灯盏一一更换石烛,她想起她也曾悉心供奉着一盏莲灯,她看着他认真却有些佝偻的背影,不忍出声打扰。
慧极与行舟殿的僧侣不同,他身上没有傲然的冷漠气息,反而像是家中长辈,与她交谈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十足的亲切感。
“法堂结束了吗?”
慧极点完最后一盏灯转身看向如也,他早感觉到她来了。
她先是点点头,又立马摇了摇:“禅师他们还在里面。”
慧极将火柴盒放到一旁的木桌上,她看见桌上放着的签筒忽然有了兴趣。
“我还从没求过签。”
慧极笑了一下,拿着签筒走了过来:“那你今日可以试一试。”
她双手接过沈甸甸的签筒迟疑了会儿,“但我好像没有什么想问的……”
“心中无念无想,便是求签时最好的状态。”
她闭上双眼,晃动着签筒,清脆的哗啦声在四周散开,良久,终于听得一声简短的叮咚声,她看向竹签上的数字,81。
慧极走上前,捡起竹签看了又看,随后他将竹签放回了签筒:“此签,只有一种解法。”
她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解法,大殿门口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师父,我也想求一签。”
女人走到她身旁的拜垫上跪下,她全身的黑色衣衫落满了纯白的雪花,有些讽刺,也有些滑稽。
如也将手中的签筒递了过去,女人单手接过,晃动时,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签筒,一眨也不眨。
如也略微感到惊奇,众生求签时,为了专注信念皆是闭目祈求 ,这个女人却偏偏一直看着。
一声清脆的叮咚声响后,她的疑问也脱口而出:“为什么不闭眼?”
女人转过头,尽管她只露出了眉眼,但她褐色的瞳孔中还是有寒光袭来。
“如也,这世间因果如何转,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吗?”
她慌忙埋下头,躲避她如蛇般妖冶的目光,慧极拾起地上的竹签,她瞟到了上面的数字,81……
慧极看到竹签时也明显地楞了一下,他捏着签条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后走出了大殿。
空旷的殿堂中只剩下她与身旁的奇怪女人,她很想离开,但浑身都使不上力,她馀光瞥到女人黑色长衫上的雪花都化成了水滴。
“如也。”
她赶忙闭上眼,假装在诵经,每次她叫她名字时,胸腔都会很闷。
一段漫长的沈默后,身后终于再次传来慧极的脚步声。
“你们可认得此花?”
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陶瓷花盆,站在她俩中间来回地看。
她睁开眼,发现这正是下午在后院的窗台前看见的那株绿植,“这是绣球花?”
慧极笑着点点头。
她想起白玉珏院中团簇的绣球花,也想起开满整个后山的绣球花丛,不禁疑惑:“我见过满山的绣球花,它们每一株都是成团生长,但为什么……这个盆里只长了一朵?”
独自栽在盆里的绣球花在冬季仍旧盛放,只是难免显得凄清丶孤寂。
慧极抚着它的花瓣:“它对于温度和土壤十分挑剔,如果打理不仔细,可能一朵也不会开,如也,你是在哪儿见到满山绣球花?”
“舟岛,行舟殿的后山。”
“巧得很,这株绣球花正是一位舟岛友人所赠。”他神色黯了下去:“你们所求的签,有大凶之相,唯一解法便是供养此花,不过……”他顿了会儿,接着说:“不巧的是,友人所赠,只此一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