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心
隔日,如也便在门前支起了画架,她放弃了描绘梦境,决定从身边的景物着手。
纯白的画纸在阴天下白得反光,她裹着灰色毛毯不停摩挲着手中的笔杆,身边的一切都在流动,她却像是被按下了静止按钮。
盯着画纸的眼睛有些发酸,她吐出长长一口气,挪开了目光,心底涌出挫败感,她看了那么多次海,却无法将它准确地描到画纸上。
她看着不远处拍打的海浪出神,忽然听见左侧传来踩着沙粒的脚步声,她略一转头,秦平丘就站在原地顿住了。
自上次在医院楼道碰见后,两人没再见过面。他剃了寸头,穿着单薄的深色卫衣,整个人很消瘦,在呼啸的海风中连站都站不稳。
他走到近前,有些艰涩地开口:“如也,我们聊聊吧。”
她看向手中的画笔,想着,这段感情的确缺少了一个真正的结尾,随后她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们去了旁边的咖啡厅,店中坐着几个零散的客人,有人读诗集,有人在捣鼓相机。
秦平丘没有询问她喝什么,他径直走到吧台点了两杯热饮,四下环顾一圈后,他指着店外唯一一张桌椅对她说:“我们坐外面吧。”
“好啊。”她擡脚走去,心里在想还好裹了床毛毯。
他们面对面坐着,彼此的目光都在相互打量,但与她和无尽的对视不同,秦平丘是率先败下阵来的那个。
“我昨天去了《释梦》的画展,但没有看见你的作品,主理人说…你临时退出了。”
如也低头看着自己剪得短短的指甲,《释梦》一直是她攀爬的殿堂,每年都会有那样一段时间,她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闷头创作,直到有一幅画能展出为止。
“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的声音灌了冷冷的海风,钻进秦平丘的耳朵里冰得发涩,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放弃你一直追求的事。”
“你不也放弃了你的野心,注销了公司吗?”
之遥出事以后,何均为了撤资,赔付给一个公司巨额违约金的消息人尽皆知,但这个公司却在一个月后就注销了,众人都猜测这是何均的商业手段。
“是我辜负了她……”
如也旋着吸管的手顿了片刻,又继续漫不经心地转,秦平丘看着她低垂的眼眸,觉得这几年她什么都没变,从第一次见她开始,她就像一块融化不了的坚冰。
《释梦》的主理人是秦平丘多年好友,当初这个画展的主题还是他们夜饮畅聊时突发奇想想出来的,没想到展览第一年就取得了巨大成功。
那时他的公司还处于繁忙的创业阶段,但想要参展《释梦》第二届的人络绎不绝,他在好友的再三恳求下只得答应到现场帮忙。
布展的前一天他们办了一次庆功宴,其馀工作人员都先行去了饭店,他留下检查了一下筛选出的画作,确认没问题后就锁门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他回到展厅调试灯光,刚开门就被门边坐着的一个女生吓了一跳,他稳住情绪厉声质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生停下手中的笔,擡头看着他,清澈的瞳孔没有波澜,“昨天。”
他插着腰四下看了一圈,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昨天?你…你是被锁在里面了?”
如也的手在纸上灵活地游走,昨天下午她独自待在角落,对比自己的画与展出的作品有什么不同,等到终于有点头绪想回家再画一幅时,大门却已经上了锁。
“同学,很抱歉啊,门是我锁的,可能昨天有些匆忙……”
“没关系。”她描完了最后一笔,“还得谢谢你,昨晚在这儿做的梦对我很有帮助。”
她站起身收好了手中的画板,挎上背包准备拉门离开,秦平丘叫住了她:“我可以看看你刚画的画吗?”
她顿了会儿,将绘本递了过去,他看向堆叠的彩铅色块迟疑地问:“这是……?”
“我昨晚的梦境。”
“一堆色块吗?”他对艺术的了解很少,看过的画作都是写实派居多。
“我觉得梦不是具体的事物,它是断续的丶流动的,如果你的梦是一个连续的故事,那就意味着你迟早会失去这个故事。”
“失去?为什么?”
“因为你会忘了它。”
“虽然我还不能理解,但作为你被我锁了一晚的补偿,我可以临时给你的这幅作品加个展位。”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了,报名时间已经截止了。”
他没来得及接话,她已经拿回绘本走了出去,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近乎天真的轴劲儿。
海风将如也捏住吸管的指尖吹得冰凉,她缩回手,看向对面沈默的秦平丘:“秦平丘,你爱过她吗?”
他将头转向海滩,没有回答。
如也靠到椅背上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也想问问自己,如也,你爱过他吗?
她时常怀疑自己没有爱的能力,她曾问过恋爱中的好友,恋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好友说,就是第一次如此清晰且真实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尝试看浪漫的爱情片,听甜腻的情歌,却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儿是空的,秦平丘向她告白的时候她在想,或许爱是需要培养的。
但在一起后她发现,所谓恋爱于她来说是一种真实的负担,他曾抱怨她从不关心他的情绪,也从不回应他表达的爱意,她不记得所谓的节日丶纪念日,甚至会忘记他的生日……
几次争吵未果后她提了分手,他在阳台沈默地抽完最后一根烟后离开了,而后在她个人展的展厅里,她发现了喝醉的他。
他缩在无人的角落呜咽,他说妈妈查出了肺癌,公司的资金链也出了问题,他说他很累,只想在她身边呆一会儿。
她坐到他旁边安慰他,头顶的灯猛地全熄了,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按照她的经验来看,她又被锁在了展厅,但好在这次是两个人。
幽暗的空间中,秦平丘枕在她的肩膀上沈沈睡去,她忽然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她误以为这就是爱情,于是他提出和好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展览结束后她开始准备巡展的事,生活因此更加忙碌,对秦平丘的关注也比之前更少,但此时他的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他也不再将全部重心放于她一人身上。
后半年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也十分巧地撞见过几次他与其他女生在一起的情景,她都选择了无条件相信,现在想来,或许只是因为太不在意。
凉风从他宽大的领口灌进脖子,他看腻了无数浪花的生灭,回转了目光,“公司得到的赔偿金,我已经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以……之遥的名义。”
他从如也毫无波澜的眼眸里亲睹了自己的灰飞烟灭,围绕在她身边这些年,他也终于懂得付诸流水的意义。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一个合格的商人,懂得趋利避害,懂得见好就收,但在全身而退这方面,他却栽了跟头。
这段感情里他做了许多幼稚的事,他制造巧合,企图勾起她的嫉妒心,但他错了,如也心中是一片激不起任何涟漪的死海,投掷爱,便吞没爱。
分手前的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吃了饭,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个庙宇,他看着古旧的红漆院门,忽然很想为这段感情求一次签。
他们穿过环形佛堂,升腾的烟雾中他呛咳了几声,烧完三柱香后,如也开始观赏墙上的彩绘壁画。
他独自走向大殿,签筒的哗啦声在殿中回荡,一位黄衣老僧拿着他求的竹签看了半晌。
“施主请随我来。”
他跟在他身后走到摆满供灯的木桌前,老僧随手拿了一盏铜灯递到他手上。
“施主心中所求之事,若能点燃此灯,便可成,若不能,则……”
老僧刻意拖了长长的尾音,他朝他点点头,拿起了桌边的火柴,飘动的火苗随着他紧张的手轻颤,他专注地看着烛芯,直到火焰烧到末尾,将木棍化成了焦炭。
“师父…我再试一次….我再试一次。”
他喃喃地重覆着,再次划燃了一根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白色烛芯却好像永远都无法融化的冰块。
“施主,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啊。”
“师父,可以给我换一盏灯吗?我就最后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老僧摇摇头,拿起桌上那个空空的火柴盒,“施主求取的情爱,缘在他处,求,也不得。”
他合掌回礼,终于认命,世间情爱难得,不可乞求,也不可强夺。
回到家,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再附上几十张他与其他女人的合照,发送给了如也,却没想到因此受伤的人,是真正爱他的之遥。
他与之遥最初的联系,本就建立在“利益”之上,所以当他真正感受到她纯粹丶热烈的爱时,就像毛姆所写的那样,‘像信徒心中的上帝,当他真的看见了,却感到害怕‘。
天色渐渐阴沈,今天的海边没有日落,如也裹了裹毯子,与他道别:“秦平丘,人最难的,便是有永远的缘分,不知为何,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到头了。”
他埋头浅笑了一下,目光轻扫过她的眉眼,郑重地说了一声:“如也,再见。”
她站起身,勾了勾嘴角:“再见。”
然而此生,她和所有说过再见的人,都没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