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便是太元十三年(389年),新年一开始,就下了一场小雪,滋润了大江两岸。
只是一个并不怎么寒冷的冬天,京口周围的冻死之人就有六七百之多。 对贫寒之家而言,每一个冬天都是一场劫难。 一开年,官府就征发徭役,为王家的几万亩淤田修建江堤,每户出一个劳力,刘裕主动站出来,自带干粮,去了江边。 小雪散去,冬去春来,眼望着要春耕,官府这个时候征发徭役,根本没管百姓死活…… 刘道规修整自家的十多亩薄田,翻修水渠,平整土地。 这年头种田真不是人干的,没有牛,全靠一双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从刁家家奴手中夺回的刀剑,一部分熔炼成了铁犁铧和铁耙,四五家轮着用。 刘遵父母早亡,家中无田,刘道规耕田,他也出力,这家伙体壮如牛,力大无穷,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 从兄刘怀肃知道刘家缺人,也时常过来帮忙。 “听说朝廷又要启用刘将军。”刘怀肃消息灵通,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在京口,都督自然是谢玄,将军则是刘牢之,二人声望极高。 “朝廷不是在打压北府诸将吗?”刘道规对此事极为上心。 北府军算是所剩不多的晋身之途。 刘怀肃道:“前一阵儿,刘家不知为何与琅琊王氏搭上的关系,得到他们的举荐。” 王与马,共天下。 说的便是琅琊王氏,如今,以琅玡王氏为首的高门,正与宗室出身的司马道子斗的不可开交。 正需要刘牢之这样的打手。 刘道规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富贵赌坊中遇到的桓玄,也不知跟他有多少关系。 桓家在江东也是一只不可忽视的力量。 “你怎会知晓的这么多?”正在奋力掘土的刘遵满脸好奇。 刘怀素道:“少将军征辟我为宁朔从事。” 少将军刘敬宣,与刘怀肃一向亲近,经常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 朝廷重新启用刘牢之,北府军随之水涨船高,彭城刘氏自然也能跟着沾些光。 “恭喜。”刘道规心中一喜。 舅父在建康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估计情况不太乐观。 一个下品士族,能争取到国子学的名额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其他的就不要妄想了,永嘉之乱北国陆沉,不知有多少家道中落的士族想要复起。 每条晋身之途上都挤满了人,也不知多少家族被踩了下去。 舅父将来能混个太守,牧守一方,萧家就要烧高香了。 作为京口人,最佳选择当然是加入北府军。 以两家的关系,刘怀肃若是出人头地了,肯定也会帮扶刘家一把。 这年头离开了宗族猪狗都不如。 北方南下的流民为何如此凄惨?就是因为脱离了宗族和乡土。 彭城刘氏当年随祖父杀到江左,保全了宗族,刘氏才能在京口立足,不然早就成了豪族的僮仆,或者佃客。 刘道规虽然满足于现状,但眼下形势越来越不乐观,去年家中还断了粮,今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遇上个什么天灾人祸,便是伤亡无数。 为了生存,必须竭尽全力往上爬。 “你兄弟二人勇力过人,他日定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等我在北府军站住脚,你二人也一同过来,少将军早就对兄长赞不绝口。” “有劳兄长。”刘道规拱手一礼。 “你这就见外了。”刘怀肃甩甩手。 “嘿,这等好事,如何忘了我?”刘遵赶紧凑过来。 “当然少不得你,到时候我们兄弟一起搏出个前程出来。”刘怀肃不禁莞尔。 刘道规道:“有口饭吃就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什么前程不前程。” 这年头朝廷已经对寒门庶族关上的大门,即便混到刘牢之这个级别,也不过是士族手上的一把刀而已。 刘道规的原则是做人不要太认真。 有时候削尖脑袋竭尽全力往上钻,在现有格局和体制之下,寒门出身,基本没有出头之日。 “哈哈,你这般心性倒适合做隐士。”刘怀肃笑道。 “隐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没有钱粮,没有家世,没有名声,那就不是隐士,而是野人。”刘道规有自知之明。 魏晋的隐士个个出身不凡,都是有一定家底的人。 眼下长江两岸,山河湖泽,都被豪强占据,连野人都当不成,最大的可能是被豪强抓了去,变成僮仆。 僮仆就是奴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想睡就睡…… 刘道规摸摸自己的脸,也算周正,忍不住全身一阵恶寒。 三人忙碌到日落时分,方才回家。 夕阳西下,河山如画,暖风微熏,吹人欲醉。 只是路旁无人收敛的冻死尸体,脸色青黑,全身爬满虫蚁,破坏了这份安宁之美。 很多还是孩童和妇人,死之前,衣服都被人扒了去,凄惨模样,令人不忍直视。 “这世道越来越乱了,听说东府那边,入天师道者有数万之众。”刘怀肃一脸悲天悯人。 晋室南渡,以京口为北府,江陵为西府,会稽为东府。 东府也是司马家、王谢等高门的根基之地,当年谢安便是隐居在会稽郡山阴县境内的东山,留下东山再起的著名典故。 连士族门阀的大本营都糜烂如此,可想而知这是个什么世道。 稍有眼力都知道,天师道迟早会造反。 永嘉之乱后,东南西北,天下各地,道门作乱此起彼伏。 十几年前,彭城人卢悚,率几百人轻而易举就杀入了皇宫,险些给司马家来了一记黑虎掏心。 “那是朝廷的事,我等连饭都吃不起,还操那等闲心做甚?”刘遵瓮声瓮气的,说出的话却令人刮目相看。 刘怀肃一愣,点点头,“说的也是。” 这时一阵哭喊声吸引三人注意,向东望去,只见三四辆牛车上,载满了男童女童,朝着刁家堡的方向驶去。 刘道规叹了一声,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刘家现在自己都是勉强度日,没资格去怜悯别人,也根本改变不了这世道。 “走吧。”刘怀肃低着头。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压抑,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