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境篇
2.0前夕
「天舞神司行踪忽断,应已入浮屠内部。」
「吾该赞言其艺高胆大吗?」他不以为意覆舀香料一勺,轻按手背抖入香斗。香烟三尺,袅袅绕绕,似楚宫女子腰肢款摆舞绿腰,惬意执香斗左右移挪,香气扩散,妙不可言。又觉稍有瑕疵,他斟酌一番添了些许迦南香,细品方是妥当了。
「他无恙否?」
「无。另报,拂樱斋主三日前至北城。」
「今日浮屠,何尝不是明日佛狱之东风。」他放下香斗,负手观香雾升腾丶聚散丶游离丶泯然,揣摩其中利害干系,不由得敛了深色。「吾乏了。」
……
四境之外,至北之地死国。
关外,一人翩然而至,紫衣如雀尾曳地,两袖流风。
——
经年雪融,汇聚江河。
旧岁浮屠祸之初,佛狱族尚以其为寻常寇盗,隐于北陵江北,仅是不成气候的散乱杂军。后此贼愈发猖獗,方惊觉其蛰伏已久,欲探其巢穴终不得。今岁三月,一士北渡北陵江,行走街坊吟七言律诗,一日忽失行踪。
北窗记事载,庆隆十一年,天舞神司以诗喻势,传扬坊间,施计入浮屠塔,宠甚。后明合死国浮屠,暗探机要,终免国难。
三五之夜,银盘高悬。拂樱犹未眠,铺展于桌案是北陵江以北山河地貌丶城乡分布图。他目光沿江北一片密林逡巡,沈吟片刻,心思微动,提笔又划却一地。
夜阑珊,阖府上下静谧无声,居所外步伐自然愈加分明。来人停在门前,良久不言一字,拂樱搁笔方觉双眼酸涩,指腹揉按眉心道:「吾无事,进吧。」他一发声发现嗓音沙哑干涩,一瞥茶盏正满,掀开白瓷茶壶盖茶水分毫未动,在无执相不赞同的注视下只得勉强一哂。
「吾遣人煮茶。」同为佛狱将无需言明过多,对方言简意赅带过,「狱主口信,慈光族似有意插手,令吾等三月内了结此事。」
「吾等敌手可是意图吞八荒四方之硕鼠,几时成了人人趋之若鹜之珍宝,荒谬啊。」拂樱暗讽,「三月吗?太长了。」他慵懒含笑臂搭红梨木雕双螭扶手,十指相交,莹润指尖敲着手背,从容启唇否定。「不必三月,减半足矣。」
「何故?」
「其恐怕自方外之境而来,彼时不熟知北域风土人情,故因此掣肘。三月吾方不具地利,徒有我族之力不易取胜,届时慈光不论,碎岛丶上天族亦将介入。故吾说,要胜,只在之后两月。」
「汝有把握?」
「拂樱不妄言。过去不曾,未来不会。」
佛狱拂樱,年少奇才,奇策退死国敌,为狱主看重。这方居室除却摆放《素书》丶《孙子兵法》丶《尉缭子》等书籍的书格,西置红梨木卷草纹书案,对东侧弥勒榻,应置香炉的香几上却搁着盏琉璃灯,大抵是入夜阅书所用,与这房内弥勒榻用途一致。不似同他般贵族出身的少年屋内极尽雅致奢华,淡香满屋。好比少主,昨爱须弥香今又爱苏合香,前些时候念念不忘的水沈香到了手,不刻便厌弃了。
无执相心知不好接口,推门命人沏茶,不意推拉门撞翻一竹编小篮。一长毛绒绒的粉白团子就地滚了出来,磕了三阶台阶跌上青石板,先是晕乎乎伸长了一只耳朵,半只依旧耷拉,显然清梦遭扰,一时半刻还回不过神。
他生生顿在原地,太阳穴狠狠跳了下,犹如针刺,刺得毫不容情。
一只兔子。
一只进入族内要地不为人所觉,甚至睡得酣甜的兔子。
那兔儿短尾稍稍一动,几个蹦跳进了居室,冲着同样惊愕的拂樱怀中就是一扑。
又是一夜无眠。
2.1醒魔
去岁末,一册记各方奇事之奇书荒木载记横空出世,后天下第一智者素还真偶得,对其中所记惊叹不已,时人争相传抄,颇有洛阳纸贵之势。
浮屠塔内。
青苔满布的潮湿石阶水渍逶迤,血水枯骨,魔氛阴寒。
冰玉砌成之奇棺,暗沈绮丽之血色,浮屠禁地,今日却至不速之客。随步声愈发接近,棺中魔者紧闭双眼露出一缝罅隙,神露狂态,初醒邪瞳映现来者身影——
青铜铸蛇形灯座吐出苍绿色鬼焰,暗光叠影中缓步徐行者,紫衣衔白珠,鹅羽扇覆面,恰到好处遮去三分深邃的戏谑沈凉。魔者举起双手掌心抵住棺面,掌上发力,一声低喝后,赫然立起,血珠如雨纷纷自沈睡百年的躯体滚落,覆溅入棺中。
紫衣人不疾不徐,声色清淡,如荷叶玉盘盛的半盏琳琅玉石落入一汪潭水。
「天蚩极业,佛界尊者封印之邪者,恭候多时了。」
传说数百年前,寰宇之上,双魔祸世;传说数百年前,佛界尊皇与圣者梵天合力封此双邪,兵燹得以平息。
而今——
以死国奇珍丶别有洞天的西岐秘物所铸就之关——汝等,能可躲过?
……
冬雪融化后,浮屠覆出已三月末,突袭北地图罗关攻入瞿家村。瞿家村本贫瘠偏僻之地,无他物可说,要论仅玉观寺长久来所供奉神物——昔年卧佛坐化所遗舍利子,亦为浮屠夺去。所幸浮屠众攻入时恰逢大多村民赴邻城集会之日,死伤甚少。
消息传来,北地晖州城主先露惊骇,又闻伤者无多,竟有如释重负之喜色。拂樱不夹杂任何情感的目光掠过晖州城主庆幸未褪的面上,怒意如深潜寒冰之岩浆自源头分成千百支流,吞噬尘封冰雪咬碎细小的冰纹,继而破冰蹿入四肢百骸,化他压抑喉头的冷笑。
传说卧佛由邪渡为佛,其舍利子乃世间少数兼具圣邪二气之物,浮屠欲夺物,非伤民,故死伤无多,又何值幸来?
他按下怒潮推敲此事疑处,拼拼凑凑咸是细末秋毫不得全貌,譬如药材皆具仅少了关键药引,不由得自嘲,若仅是其随性之举,苦思冥想怎会有个所以然。拈棋置于天元上,既无所得,不如静心。
而时局愈乱。
浮屠之首忽现身尘寰,甫入天下便惊山河,灭白鹭城。其招其式狠辣无比,隐现出招者根基不凡,当今有此造诣者不知凡几;与浮屠双首乃奈落魔头一并现世是浮屠内神秘策士之风言,传闻其出身诡秘,诡计多端,狼子野心,和智者还真突然重伤之事脱不了干系。数日后素还真挚友屈世途于武林公开亭公示曰,伤人者枫岫乃素贤人故人之子,不日前暗伤素还真,夺荒木载记真迹销声匿迹。
一时引得武林正道口诛笔伐。
——
浮屠塔内,似鬼怪呼啸,诡笑或粗哑或尖刻,时夹杂刺耳恸哭。
双座再无虚左之景。
「伤中原第一智者素还真尚能全身而退,入虎狼环伺之国令国主心悦诚服,取物救治天蚩,君之能为超乎吾想。」
「哼,你将他看得太高了。」方苏醒的邪者敛目示以不屑,因女戎低笑方擡眉一瞥,「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邪座多虑。吾自伤素还真便未有留下退路,如今唯此地是吾立身处,纵有异心亦无力施为啊。」名枫岫者字字句句仿若笑谈,不见半分心虚慌乱。邪者闻之别头冷哼,女座不由笑其别扭行径,扬手遣诸人退下。
她素惜才。无论其有异心与否,她都会一一让他身后退路如断根的蓬草随风四荡,让他堕入这世间甘醇甜美之境,让他坠孽海沈浮受惊浪蚀骨之苦,仅有浮屠是他怀中紧抱的浮木。
「佛狱族……拂樱?竟险被其窥破浮屠塔所在,吾倒将佛狱小看了。」
殿内状似不经意之言宛若烟丝软罗,婉转娇柔半含嗔,绵长温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无名小辈,惹女戎烦心,杀了便是。」
偏说者有心,听者有心。
鉴于此故……
柳绿花红,是时候访故人了。
……
所谓故人,正沐黄昏。
夕阳馀光灿灿生辉,斯人一身简单不过的粗布衣,正蹲身用布着刀茧的手拿着嫩得滴水的碧玉白菜喂兔子,后者眯眼吃得很是欢喜。那人宛如灿红石榴石的双目稍稍一眨,厚实的掌心略显笨拙搭上白兔的皮毛,抚摸的动作颇为生硬,面容显得格外柔和宁静。
清风拂过,满山绿浪,山泉叮咚,漂下几瓣山巅飘飞的桃花。
2.2杀
枫岫投身浮屠后,入险境盗取奇珍救治极座,接连合死国丶上古枭雄罗喉之势力,已为朝廷忌惮,更甚伤武林正道支柱素还真,天下除之后快。
是时,帝王遣慈光族长出使死国,不欢而散,死国将士暗聚两国边境虎视眈眈。
月末,佛狱遣操习一月兵卒暗中渡江,大致确定浮屠本部所在。后浮屠部覆扰,北城兵卒引其至北地荒漠,借沙漠暗地流沙,剿敌三千。
月底,浮屠欲取阳渠城,城门开,其后竟是严阵以待的北域将。
——阳渠城,昔日罗喉斩杀魔物遗迹之地。事前,城中百姓大多由士卒伪装,只待今日。此战,佛狱拂樱独对浮屠两将,胜。
族内年长之辈,再无不服狱主重用拂樱者。
……
子夜时分。
浮屠塔,书室禁区。
一条人影潜进,取架上古书藏于囊中,覆取一本书籍插入书架空格处。禁区之外忽有声息,人影静立片刻,闪身而退。
禁天妖肃眼神陈冷推开门扉,丛书间一人点烛阅书,不时执笔抄录。
「先生甚喜书?」
那人低声应来,反笑曰:「既得荒木载记,其中奇闻异事不下枚举,来此查证却有虚假。天下第一智者亦有为人糊弄时候,岂不好笑吗?」他指点荒木载记与所摘抄的古籍字句示意他看来,口吻稍带嘲弄意,「古籍载,昔有奇人融至清至邪之气,至清至圣者佛气也,至邪至阴者乃邪灵本源,后境臻大成,而荒木载记却载,圣踪得邪兵卫与圣脉龙气后,气冲爆体败亡。」
「圣踪?」
「道门先天剑子仙迹之交。荒木载记其他记述,倒与古籍之说吻合。」
细细过目,纸上抄录,确实藏书阁内记奇怪之事之古籍。禁天妖肃斟酌,覆道:「先生下次无需抄录,直取便是。」
……
北城佛狱族要地。
霜月侵进条形窗格,细碎淡光分割明暗。暗室之外军靴之声偶尔响起,换班军士目如苍鹰,一壁屏息评估所擒者残馀的价值。
不曾间断的唯有水滴声响,以及规律有如重覆曲调的敲击声,如棋子落盘瞬定王寇。
内中人怀抱一物,墨绿衣袍覆住修长双手,并遮指中所夹的紫玉棋,次次叩石案,声声覆声声不休。其右手侧搁盛有恩施玉露的裂纹白瓷杯,一盘新鲜白菜,那人兴致盎然般喂食怀中白兔,不刻便馀空盘。
被囚者锁链穿琵琶骨,全身僵麻不可动弹,眼见盘已见底,转瞬即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冷静至极,含杀亦至极。
上次看到这双眼睛,是陷入敌手之前;首次看到这双眼睛,是狂风呼啸声中金戈声动的刹那,艳紫流晶,淡淡一扫,冷眼观敌,如在看一群死人。
远处城旗猎猎,他率领部属方夺一隅地,残兵却护一车撤离,身浴敌血便激发骨血之中嗜杀之渴望,领兵逼杀不知追了多少里,兴许还有雪许久前双座败于佛门暗算尘封百年之不甘。
敌入林中,如惊弓之鸟闪躲,沿途可见串串血红,数柄断枪,前后有数队追兵欲取那车中之物终赶不及,想来那物什尤为重要。不会已见残兵踪迹,残兵之中却多百人,为首者华服,容颜美赛少艾。
他举枪狂笑:「竖子,细皮嫩肉也敢拦你爷爷去路?中原气数将近了!」
「来战。」
兵刃相接刹那,气如排山倒海,逼得虎口酥麻。而其剑势状似错杂无章,之后才知其走势初封却他退路,覆压制他元力,惊觉入瓮时已晚矣。他之麾下不是被敌兵围杀,便是他二人对敌时自己错乱的刀气所害,对手始终淡然无波。
长刀脱手,他额上冷汗涔涔,再看那车中物——车中本无物。
初有疑此乃诱敌之计,而残兵护车退离,后追来援兵似真方去疑虑,起夺物之念,思来想去,援兵仅在远处追赶小段路,密林亦不便回望查探只听得身后声响,百馀人便也够了。
是他低估了。
而今,那美若鬼邪的杀将便在他面前,而他一步错踏生死不能自定,形同废人。那人缓缓举起手来,墨绿色衣袂柔顺滑下,露出的双手优美如玉琢,手骨清瘦,分明非是武将该有的双手;眼角一抹浓艳的幽黑华纹,如精致画上,添得三分邪美,也非武将之貌。
「汝必失望。」他看着那人执起玉盘燃了烛,冷笑连连,欲挺直背脊却被刑具所制,心知此刻自己在他人眼中也不过一条只能屈膝的牲畜。
「失望吗?哈。追踪汝手下报讯者,好歹有所收获,吾不失望。」
那人瞳眸深处隐有烛火跃动,他凝视烛蜡的眼神愈加幽深,再度看入那双眼睛,战败者却好似见那幽紫瞳仁化作一条血河,囚禁其中的凶煞修罗正从那双眼中爬出,喋血天下,再不见半分人情。
「吾不会滴蜡逼供,太过乏味。」
「吾会用刀。」
「用刀分你皮肉,再以蜡灌入伤处。汝放心,吾会注意,不会让汝太疼。」
……
「吾会万分小心,因为在划满一千刀之前,吾舍不得汝死。」
……
「汝记得白尘子吗?汝还记得他身上有多少刀吗?」
「可惜,汝不记得了。」
……
那一晚的月华如银色的清溪,几度变幻,宛如一条银色大蟒盘踞在书案前。
他发丝尽散坐在案旁,体内似乎有物破茧而出,压抑不住其躁动。那异样之物如绞杀藤疯狂汲取周遭所有生物生命本源,竭尽全力缠绕丶破坏丶咬啮,直到密不透风,直到灵魂破碎,直到本性污秽,直到血液之中再无多馀的热度。
那种发自骨血的痛楚寒冽奋力扯破了脑海中的空白与眩晕,有什么砰然破碎,有什么自火焰中迸发,从而新生。
……
数月前。
「一柄天下无双之剑,若有分毫瑕疵,战场之上便是废品。汝之死,是为成就佛狱未来最好之战将。」
「属下明白。」
白尘子,殁。
2.3玉人来
四月初,寒食节浮屠又祸一城,北域还以颜色,皆地利斩浮屠巫读经等,重伤禁天妖肃,毫发无伤,双方不分伯仲。
……
「杀一人,吾诺君荣极天下。」
「何人呢?」
「佛狱,拂樱。」
……
北域樱花,开得很迟,就像北域的桃花。
旁人端来的桃花粥热气仍存,拂樱恰好接起一瓣夜风拈下的樱花,樱香向来浅淡比不过草木香,可称之为暗香一缕,雅致气息烫贴在手心上却异样地契合。
浮屠,数百年前的佛业双身,一招沧海埋,一步天地摇。小免蜷成一团窝在桌角,他含笑逗逗那半长兔耳,后者满腹委屈往后一缩,不经意那墨迹晕浓的卷轴映入眼帘,馀下的那片空白犹如万海中隐现的一角岛尖,高空俯瞰,再无从遁形。
他提笔用朱砂重重圈下,又一剪碎樱雪入砚台墨。
……
是以胧月夜,暖灯冷窗前,樱铺青石径时。
窗纸朦胧画剪影,人未寝,只影孤灯前。夜风清凉乱发,那人顾不得理,就着窗前轮廓淡淡地反覆地描了几笔,似乎终于有一日能可将其面心血骨勾勒清楚。
收了异地相逢之欢悦,他屈指叩响窗棂。
屋内小免腾地跳起,欢快无比。
窗前,两坛杜康。三千发犹风中雪,粉樱飘飒,将青石板上多少年前的风霜痕迹一一葬去。有云遮月,刹那寒玉光戚戚然暗淡溟蒙,楔子着墨黑直裾,站姿端得优雅自如仿佛夜闯他人居所兀自坦荡磊落。
「故人?」窗内人问。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窗外人笑答,提高酒坛,稍显宽大的衣袂飘飘荡荡。
「听汝讲话,皆是歪理。」
「歪理是理。汝不问吗?」
「问亦无答,无需问了。」
……
两坛杜康,两篮沈雪千丈青。如此讨巧对味,莫名地让人恨得牙痒。
莫名想起从前元夕对着篝火三人品酒之时光,旧时事一一浮现莫名的让人恼恨,莫名的……不知所措。
譬如某个清晨醒来,窗外灿阳耀目,远山红枫千枚,张扬之馀更有内敛淡雅沈静。
譬如某个人,是永远平静不起涟漪的潭水,乍看通透清澈一眼入底,可本身虚幻,与之论交需时刻提心如履薄冰,红尘间并无真正不动之潭,表象本是空相。
彼此相对半晌无言,彼此皆从染了尘的眉角看穿彼此极力隐藏的疲态,那样的暗沈如迤逦曲水缓缓流淌,不覆过往年华,彼此心弦便更加莫名地松了。
简陋不失精致的居室,两坛酒,一榻,一故人。小免托着半篮千丈青往庭里去了。
弥勒榻染酒色,樱之暗香酒之绮香弥散而开,天成旖旎态。他不覆故态主动拨散那人发丝,略沁凉的淡紫流发纷纷铺散或委地或卧榻或敷体,像是一段蚕丝水袖拂过偏温热的肌肤。
「……好友回礼让吾受到惊吓了。」弥勒榻本多用禅坐冥思,寝室主人本意表露无遗,两人共榻自然存诸多不便。扯了拂樱发带,但观对方眸中碎光沈浮辗转,眼瞳深处却执念深种,楔子便也会意,沈静一刹,转吻他眼睫下瑰丽繁覆的纹路。
「汝要证实的,吾给汝答案。」
「……汝有时候真的让吾恼恨。」拂樱咬牙切齿道出内心真实,徒惹后者低笑。
「尚有一坛,不如共饮?」
知其话中深意,拂樱羞恼各半索性闭目,回神颈项一凉,随即吻似鸿羽轻拂,初时若白鹭点水飞掠浅尝辄止,转瞬生异,便拟火灼。四溢酒香勾动深埋狂性,拂樱不过一声轻呓,用力扣住那人肩骨改为跪坐,启唇咬上那人喉头。
咬得竭尽全力,唇齿恨不得化作狰狞倒刺陷入皮肉,隐隐品出淡淡的咸味——血味,数日梦中萦绕而今熟稔之味。
「啧啧,黑心人的血原来也是咸味。」
「哈。吾若黑心,小免早就由吾带回。」衣下肌骨,冰玉之色,肩胛下方三寸却添不存记忆中的一道新伤。楔子指尖游移顿于此处,咬他之人不可察觉地轻颤一下,咬啮力度亦松了不少,含含糊糊挤出二字算是回应:「休丶想!」
「……拂樱。」
「天舞神司,枫岫,楔子,哪一个汝听得惯?」
双目相对。一者沈怒偏执,眼尾半露还隐的朱色沿眉骨划出浅淡一笔。一者无奈深敛,因此刻动意,将情绪包覆得完美无缺的眼帘终为他掀起,如晶石折射出潋滟明华,一时无法移目。
「……有何不同吗?」
叶影偏转,风月时自久,哪家少年知慕少艾,欲点烛欺昼丶续今宵梦?
肤为底,点酒为墨,情意浓时亦是趣。
拂樱一直知楔子善丹青,如此认知,未尝有今日这般深切,成他跗骨之毒,欲忘却舍不得忘之梦魇。指演风骚,平圆留重变无一不俱,无一不细,灼烫佳酿渗透未痊愈的疤痕,覆沿锁骨徐徐洗濯,绘出透明水色的印痕。
他的吐息随他描画愈发急促滚烫,亦不觉何时解了衣,亦不觉冰白肤色丹绯晕染丶视野空蒙失了魂魄,在那人眼中自己是何般姿态,暖流席卷直至艳火燎原,唯有一念不曾动摇。
他紧咬下唇换得一瞬清醒,反客为主,禁锢那人唇齿。
同样战栗丶不安丶温热丶迷离,却真切。
这本是一场迟了太久的靡丽鏖战。
……
钟鼓楼刚打三更,声远弥加悠扬,冷月生倦,掩于柳梢后小憩。
室内昏暗,塌侧人着衣束发,寂然无声,黑衣溶于夜色之中分辨不清。他轻扬袖袍,一抹银亮剑光凉如霜雪转瞬即逝,一柄短剑悄然滑入掌心。
再不犹疑,直取榻上沈眠人咽喉。
——
冷锋刺穿皮肉声划破静寂。
剑风扬起的青丝如瀑当下,榻上人眼睫半垂,眉角犹留三分春(分割)色,半阖紫眸流霜飞雪,终归静谧一片。
「双座要吾杀你,吾不得不杀。」
剑再深三寸,抽回,一气呵成。
拂樱笑道:「时刻算计的可怕心思啊,汝这剑受的不冤枉。佛业双身要吾送汝入酆都,未免太过便宜?」
楔子风度依旧,宛若仙山芝兰。「极座欲除吾,如此。」因此一剑,他面色略显苍白,亦无慌乱。
「除汝这个祸害,天下福泽,苍天恩惠,好事。」
「女戎颇有微词,有人接应,可惜吾还死不成,好友注定要失望了。」
「哈,佛狱之兵由汝领教。」
「吾会记得下次带大红袍来。」
夜风愈寒,人影消弭,紧接府中一阵骚动,天明方歇。
次日桌案多出一本书籍,封页四字荒木载记。
他看罢笑笑:「真是好算计。」
着书者,楔子。
2.4罪愆,天罚
若论黑心,慈光出身的天舞神司半分比不上清香白莲素还真。早知当时定下以荒木载记为局取信双座之计后,击向素还真的一掌该更狠一些。
蓄意在接应者面前呕出一口鲜血,意识逐渐散离之前,楔子想——这一剑,还真的很疼。
所幸在那人面前,那些千回百折吞吞吐吐言他无须说。除却这应有一剑全他这折戏,诸多言辞不必,谈笑足矣。
翌日,浮屠诸人皆知枫岫刺杀拂樱,重伤昏迷,午时方转醒。伤重者薄唇无血,醒来首句便是有负双座所托,墨黑泛蓝的眼瞳尽是憾恨,极座扭过头冷哼无言以对。
在他转头刹那。一缕浅薄笑自淡色唇角缓缓转过,似月夜落桂沈入冷溪,掩在如云紫发后朦胧难辨。
……
死国王殿,今日香风乍起,有客忽至。
来者手执镂花嵌紫水晶金香斗,神态气度宛如紫气萦身踏云而来。死国神子轻咳声飘出黑玉串珠帘,因香斗中四溢的苏合香定住心神:「慈光族长无衣师尹,久见了。」
来者掀帘入内,论琴瑟音律丶野史传奇,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两者谈笑风生,桌上以茶水所书三字分毫不差,神子抿茶润喉,话音如玉:「三日后,死国会释出相当的诚意。」
——
三日弹指一瞬。三日后,晴空无云,金乌高悬。
双座齐出,率浮屠大半精锐,剑指北地晖州城。
远方黄尘飒飒,冷风尽头千兵万马汇聚黑云一片,刀剑寒光欲与日月争锋!霎时飞沙走石丶天地骇动,乾坤厚土隐有女鬼媚笑,阴霾顿生。
城墙之上,弓兵执箭蓄势待发,严杀气卷平原。
「吾等会让苍生含恨!」狂傲笑声自上古而来,几近碎裂山河,狂态昭然。
眼见兵临城下,城门訇然开启。为首者金发夹赤红,灿如金日赤如战火,披金甲掌计都,足踏山河睥睨八荒。
他稍提计都,低沈嗓音只说了四字。
令人闻风丧胆的四字。
——
浮屠塔外。法阵被破,隐藏在阵法之后的浮屠塔身渐渐展露,塔身不知是何物铸就,好似血肉之体,犹如直穿云霄的狰狞恶兽。
塔前磨得锋利至极的鹿角也不比奇袭者兵器锋芒,浮屠塔本有自卫之能,机关秘法不下少数,亦成对方轻而易举便能摧毁的一截枯朽老木,以致惊动留守浮屠的两元大将。
刀尖交错之声在浮屠塔内不曾间断,经一月有馀训练的佛狱将士较之先前仿佛脱胎换骨,加之浮屠布阵不及,顿处下风。禁天妖肃面色阴暗几近滴墨,因覆动真气左胸伤口再度崩裂,凝神再出招式杀三名佛狱兵卒,对方将领便一招击杀五名浮屠将士,闲态闲情不亚于一个无情极致的讽笑。
闲态雅致,手舞长剑却似观花,却分分明明让他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危险。重重杀声铺天盖地,敌者进浮屠如入无人之境,他脑海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闷响,还不及抓住什么,逼面而来就是三支羽箭,澎湃如海的气劲逼得他不得不收势硬解此难,真气反冲生生呕出血来。
电光火石一刹,敌方将领的容颜浸润在塔内幽深的暗光里,他只看到银面一闪折射出的诡异色泽——
然后是问天敌挡下了馀下两箭,铿锵两声,玄铁摩擦绽放串串火花。
「此战有诈,速报双座。」后者沈声道,一把抽过刚倒下的浮屠士兵紧握的长枪掷出,一枪破月精准没入一人喉头,馀劲又将之推后数尺,穿体的枪头扎入另一名敌将下腹,竟是破了盔甲再深三寸。「吾一人,足够了。」
话音甫落,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悲鸣,诸多不甘怨恨,更是无法护主的悲憾。他感受到同袍满腔热血如寒春第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浇灌在他身上,濡湿了后颈,张牙舞爪蹿进盔甲与帛衣的缝隙,然后,他整个人如坠冰窖,再未能爬起。
一瞬空白,面戴银饰的杀者已至面前,他本能挥兵挡下太过肃杀的攻势。似乎是对方刻意为之,那半张雕花银面被剑气震落,碎裂声响在震耳欲聋的吼杀声微乎其微,他仍是听到了。
那人瑰丽的冰紫双眼犹如一头孤傲极致的雪狼,没有逼视意味,也没有太过浓厚的血色——那是一双把鬼焰和嗜血尽数克制在静谧假象下的眼睛,此刻晕着残酷的笑意,三分审视,七分果决。
佛狱族,拂樱!那——
他无法克制住转头的动作——
铺满数十具尸骸的炼狱血海内,紫衣执扇的人如立千万具骷髅上,不动色,不惊异,俨然与生俱来便是优雅从容情绪不兴波澜。
他方动作的手仍顿在原处,半点不染尘色血腥。
他面前是倒下的禁天妖肃。
同一时分,死国边境演习兵马悄然撤离。
矗立皇城象征至高无上之神圣的祭祀塔前,洁白祭袍委地生莲,随神子步步登梯漾起细微的波纹。他徐步而上,终究停在最高处的楼阁前。最高处,恰好能看到远方燃起的熊熊战火。
久闭密室被他开启,死国古老咒文再度覆苏,塔尖之上顿然炸裂璨若琉璃的五色光,接近光团中央的光线扭曲变形,最终固定——上古遗失已久的文字。
少年神子微笑着逸出一声叹息。
2.5局
天幕由碧至灰白,云压苍穹,闷雷隆响,宛若天罚。
第一枚雨滴落他眼睫,微生凉意,擡首望去暗空欲坠,盘旋着一股凄厉肃杀的气息。是以在浮屠塔内不曾出过半步的三日后,那昏沈的光线摄入瞳孔,只有无以名状的陌生,别无其他。
身后浮屠塔埋葬了数不清的烟尘,过往几度,成败枯荣,终归一朝抹杀了。
数日前,楔子入禁(分割)书区,窃浮屠内机关布阵之法门,绘制地图,借刺杀之名一并交予拂樱。
「此物真真是有碍观瞻。」
楔子闻言笑起,打心底认同挚友寥寥数言却一针见血的评价。
「这嘛……素闲人自有妙计,放心吧。」
……
晖州城外。
上古枭雄之名,闻者色变。计都刀裂天一劈,苍穹见红为之惊异,而观战者神态,不狂,唯有静之一字。世间最锋锐之刀,其冷厉总非外露;世间最可怕之杀,无过于将杀意冰封,才不致影响判断动摇决定。
狂风猎猎中天色暗红,滚金红绸犹如两条艳毒水蛇,交错叠合,轻罗软绸似水乡女子呢喃细语——转瞬,灌注内劲的丝绸顿化夺命刀剑,紧贴战者面颊划过,只差了分毫。
曾经手刃邪魔的枭雄自始至终运气沈稳,因双座甫解封功体尚未完全恢覆之故,以一敌二未有明显颓势,却也未得上风。再观两方兵卒交战,胜负五五之数,虽初时僵持不下,然数百回合后佛狱方略现败迹。
浮屠精良之兵多半在此,而佛狱族拂樱未尝露面,只需不到一个时辰——
异变突生!
一道极为明丽的光束割破暗空,自北方而来,灿灿生辉。
一记蕴藏出招者半数内息的掌气猛然震开攻向佛狱兵士的红绸,绸带逶迤偏折难以收势,借力反击浮屠部属。而计都刀恰至面门,九日焚天之威压排山倒海,女戎内息为之紊乱暴冲,覆欲调息,又是杀招直往她腰腹去。
竟是!天蚩!!
她心下大惊,双手结印令两段红绸交织旋绕,使两力互相冲击,身体趁势一跃半空之上险险躲过此劫,气海仍是受了不小激荡。
方才背后那招——她心口冰凉,空中旋身瞬息看清同修浑浊无神的眼瞳,明白其中有异,在这分毫生变的战场之上亦不及应对。前有强敌,后有友叛,一时局势颠倒,胜负呼之欲出。
黄沙埋血骨,自古胜败常事,多少忠烈枯。
正此时,数百骑自后方逼来。一将执玄铁弓,弓身不知几钧在他掌中却似轻云,其人按弦搭箭,三星连珠一齐而发。三箭之中:一箭穿浮屠旗帜,第二箭紧随其后射落一浮屠兵卒盔上红樱,第三箭入一兵马腹,三箭便夺其势。
此三箭入不得女戎眼内,本失了运筹在握之心,见有人马忽至,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