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无人忘,当日楔子待夫子阅罢,微笑有礼地在夫子尚存赞叹的惊骇目光下,慢条斯理地将白黑纸卷撕扯成柳叶大小的碎片,当着所有人愕然不已的面容默然离去。
——果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无双之奇葩。
黄昏之刻,拂樱斋有人提了桂花酿丶一只陈皮酥鸭登门造访。薄暮金光诱人醉,连带紫衣人一素难测深邃的眼眸也落了光彩,他举高手中酒,那刹仿若盈了满袖清风,尽暖尘世奇寒,只将醇厚静美送至。
「城东桂花酒,千里香入闲庭来,好友有口福了。」
拂樱将案上书信推开:「你舍得出寒光一舍踏入俗尘,此等殊荣,怎样都是要消受。丑话说前头,酒量不好出尽洋相,吾是不会替你善后。」
楔子视线在信笺上停留一瞬,再观拂樱眉间倦意,缓答:「吾倒是想让好友一醉,可惜苦无机会。」
「汝这辈子等不到这一天。」
虽名桂花香酿,许心中有事,竟是比上趟的老花雕更使人不知今夕何夕。唱遍了稼轩,吟完了放翁,唯小免独啃千丈青,不时瞅瞅地上空坛和早醉倒的楔子。桌前人神情沈静,粉衣曳地若纷纷花绽,而后一片黯淡阴影笼来,它被放入一个暖和干燥的掌心里。
「被他一闹,吾倒好过许多。那只死懒虫若是知吾所想……哈,不提也罢。」
覆静默。那厢既燃香半柱,小免再闻他低语道:「这趟吾去北地,你素与楔子亲近,让他看着你也欢喜,吾又担心他没个正经……死懒虫,吾认识你以来,真真是麻烦不断。」
白尘子潜入浮屠,身份暴露,罹难。容他清闲时日再不多,容他挂心之人事,亦不可再多。
他搁下茶盏,缓缓摩挲不细察便分辨不出的厚茧,转身回望楔子仍身处梦中,模样少了平素戏谑甚是恬淡。不知梦里如何光景,想来非是战火缭乱丶烽火四起。
桌案上一壶醒酒茶正温,待拂樱悄声掩门后,白瓷杯便盈半杯。
明月楼下,屋外人挥剑正酣。小窗栏内,饮茶人思绪翻飞。
「小免,莫听你家斋主胡诌,吾素来正经。」
1.5凯旋之初(庠序篇最末章)
初春最末雪降时,寒光一舍七八零散的宣纸因未压砚台下漫漫于陋室,唯有窗外银白雪地两行足印,那人执白缎面红樱伞踏霜行去,至春江水暖竟也不曾回来过。
白驹过隙,次年春,北地。城外一骑飞驰来,滚滚黄沙为底,鞍上人墨衫猎猎恰如鬼焰化作的恶龙,盘踞九霄俯瞰北疆地域。
猝尔城墙上羽箭铺天盖地呼啸而来,鞍上人冷嗤,一鞭重重抽落马臀,足踏马镫半身离座,奔马如电亦岿然不摇。其人抽剑以对,不见手腕翻动却闻铿锵之声,箭矢交坠兮无能近其人周身一丈。
来客距城门不足数十丈,箭矢忽停。旋即一声破空惊响,一箭夹杂排山倒海之势直指那人眉心要处,来客朗声长笑,足下一蹬腾空跃起,竟以箭为桩一踏,借力登城。其身法飘忽兮若鸿羽,轻灵处似风吟,古往今来也无几人做得这般出神入化。
城门开启,那匹黑马恰入城内。
来者登临城门,兜帽为北地凛风掀开,露出帽下容颜——眼角墨纹堪为绝世丹青,雪颜鸦色,是杀伐,亦是艳血风华。
「拂樱见过狱主。」
「敢单枪匹马闯吾北城,是以为佛狱后生除你再无能者否?」佛狱之主放下弓弩,一旁守护者迦陵恭敬接过。「一年未披锐执戈,竟尔功力大进,不可谓不奇也。」
「拂樱岂敢。狼披了一年的羊皮,成不了羊。」来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一抖墨色孔雀羽大氅沾的尘土。「可允拂樱先一见白尘子?」
很久以后那一日,无执相死。逆光人影眸如古井,唇片翕动吹去茶面上碎沫,轻应本是薄薄一片琼雪,无情,无痕。
这弄权富丽堂皇修罗场,这血骨兵埋沙场地,生生死死最是公平。死,多情长情者。生也,亡也,观者,是悟也可。
……
铁链悬于两镀金暗底楠木雕花柱间,离地两丈。链条所囚者肢体扭曲,脊背怪异弯折,环扣手腕足踝处已见白骨,乱发如蒿状似恶鬼。或有不知名毒物爬行血迹斑斑体肤,倘若细察锁条自会察觉为何锁链无故而动,原是链上盘缠数条沼地恶蛇。
上方呈幽绿色的血液正中下方人手背,嘶嘶声后那小块皮肉泛暗灰,剧毒。
「吾虽万分疼惜你,可汝伤吾属甚众,要吾如何是好。」
邪女金色护甲掠过唇畔,娇躯柔若无骨倚尊座,一挥指,一蛇倒挂而下恰至那人面前,晃荡不止。
座下人视若无睹,挽袖覆住开始干枯灰败之手,言笑晏晏,不卑不亢。
「乌合之众尔尔,较之日后无穷无尽之裨益算得何物。女座聪慧,自能取舍。」
「哦…」细软呢喃,酥软人骨,轻扬绵长,蕴无限旖旎风情。她拨玩护甲缀着的晶莹圆片及玉石之物,妩媚妖瞳笑意浓,深处严杀更甚,不再启唇。
魔佛波旬像的三头六目透过蒙盖着的尘埃默默冷观,殿内阴风逡巡,无孔不入。良久,悬吊之人猛然抽搐发出野兽般的低鸣,铁链随之收紧,骨骼碎裂声细微,清晰可辨。
「呵。莫要再吵,打扰了吾与君独处之兴致啊。」女座道,「君所欲何物,且说来。」
「可抽秘骋妍之机,可名垂千古之功;可踏足天地之权,可千秋万代之世。」
「君心不小也。」
「双座攻北地,行军布阵似乱实精,制下利诱威慑权衡牵制兼备,意不止于一城之土,而欲谋天下。吾心虽贪,亦不足吞纳乾坤日月,当择枭雄投之。」
「女戎喜虎,而虎爪伤人虎牙尖利,不得其法难伤人反害己,君以为如何处之?」
「虎之所求,食以饱腹,林之王权。投其所好,予其所欲,阴磨其锋芒收其心为己所用。愚者贪若无底,智者知盈亏之理,贪多必失。养虎之道,端看女座是求智,抑或求愚?」
求智则智,求愚则愚。其三言两语仿佛锋刃罗网,无形逼至,状似有反噬之险,却无一不指敌要害。有士若此,幸,却不可不防;有敌若此,饭食无味夜不能寐。
夜色四合,她静观远方城池轮廓隐隐,那其后锦绣社稷——那白玉阶金銮殿丶东方雄峰破天穿日之豪迈丶万丈银瀑坠星汉之壮阔丶江南烟雨柳青花意之柔美,无怪人欲问鼎天下,染指江山。
殿内亮了几盏晕黄灯火,光暗交界将来人面容分割。半显明光者,眉色浅淡得宜,容颜淡雅温润仿佛深海无暇明珠,谪仙姿貌;半隐昏暗者,扇羽掩唇几分朦胧美态,神若月射寒江,目光风轻云淡,随意将世间沈浮点透丶人心魔障看破,柔和下掩着最锋利冰冷的剑。
如此之貌,如斯之姿,香培玉琢。
立如修竹,稳若青山,纵伤处溃烂。
她轻笑顿起。
「人本有欲,君之言甚合吾心。今国君励精图治,以君之才,可成盛世之贤能……君是为吾而来?」
「乘风扶摇直上九万里,总是失了逆风破千重浪之趣味。盛世贤臣千千万万,开国功将却独独百千,留名万代,前者后者?唯有乱世造人。」他含笑微微——「枫岫讲过,吾心贪。」
「此药涂于伤处,三日可愈。」
「蒙女座厚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1丶影帝
楔子一直以为自己有做影帝的潜质,直到天下封刀出了一个刀无极。
2丶秋后算账
退隐后,同人本之祸尤剧,慈光族师尹苦苦追夫殢无伤三千里,佛狱族少主凝渊气走了乖乖龙赤睛,哦,杀戮碎岛戢武王宣称纳妃。
比之当年浮屠祸丶死国害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日。
美人应卧榻,墨发丝织,长指轻点书页阅正欢,笑意艳如毒。
楔子忽不寒而栗,凑近一看,差点魂飞魄散。
《论昔年丞相楔子cp配对》丶《笑看嫣红染半山,坐拥墙头赛三千》丶《帝国艳情:楔子不得不说的故事》丶《白衣卿相》丶《相爱相杀最长久(正标题)楔子女戎生死恋(小字)》
「好友……」
「这本丶这本丶这本……文字风流,荡气回肠,给人身临其境之感,汝之《荒木载记》,差了。」凯旋侯细细点评,覆翻过一页。
屋外艳阳高照。
屋内寒气刻骨。
「唔……除了剑之初丶无衣师尹丶爱祸女戎丶笑剑钝丶刀无极丶南风不竞丶天不孤丶少独行丶失路英雄……(以下省略)」拂樱从书堆中擡起头,语气相当平静,「还有吗?」
「……」
「问清楚,吾好决定离家出走时日之长短。」
「还有一人,吾至今不能忘,思之深切。」
「……嗯?」
「此人名唤拂樱。」
3丶最后悔的事
拂樱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看明白这只是颗黑心的柚子,以致此后数个清晨,身体酸痛,羞于启齿。
楔子很后悔为什么当初在北窗庠序未先将同窗人变成同梦人。
还好,光阴漫漫,携手,还有很长时间。
4丶关于名字
「汝到底是叫楔子还是枫岫!?」
「名,不重要。」
其实天舞神司是族长定的本名,楔子是化名,枫岫嘛……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