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条花斑毒蛇一直蔓延到锁骨下方两寸。
卿钰忽不知如何面对她,她眉眼凄艳如陨落残荷,勒得他胸口一疼,如坠深渊,他懂得,他再爬不出了。
沈卿钰往后就是舍了性命,也不会让她,受这般苦。
重锦擦干泪冲他笑笑,长睫遮住寥落:“算了,都过去了。说这还不如先把阿钰身子养好呢。尽是些不开心的事……你看我多呆,都忘了你不喜欢听的。”她扮着怪腔想惹他开怀。
他却没有笑。
夜阑珊,天色沈,银月如钩。卿钰全无睡意,重锦经历这些事已然力竭身空,伏在榻边撑着不睡过去,守他。
不知几更,重锦忽呢喃道:“沈夫人说……我饱暖思淫(欲……饱暖思淫(欲……什么意思啊?”
卿钰默了默,勉勉强强借力坐起,她睫儿闪动,两个巴掌印还没有消下去。
“有衣蔽体不至生寒,有食果腹尚有剩馀,此为饱暖。”
“至于思淫(欲——”月华如水银瀑挂上窗棂,他清艳艳笑起,青光栖在他眉梢眼角,如江河秀丽浸入他眼中,无端生出美艳绝伦的魅色。
他俯下身,吻上那两瓣樱唇。
半睡半醒的重锦这次是真傻了。
后一日,沈夫人午夜自梦魇中惊醒,冷汗连连。沈天爵因卿玦之故歇在二姨娘的剪梅楼,也恼她正厅失态之举,他拂袖而去,只她一人凄凉无话。
一忽儿风起掀动帐幔,如烟雾迤逦,又如蛇身逶迤爬动。暗影婆娑起舞,她通体透凉,梁上嘶嘶作响引她擡头一瞧,一只身有碗口宽大的尖头绿蛇一点点送开缠梁的身子,朝她吐着蛇信……
一声惊叫划破冷寂夜幕,那时卿钰才入梦中,重锦轻轻捂上他双耳,确认没惊扰到他,才端着案头的空药碗出了门。
次日萧远来沈府造访,正赶上下人来回搜着草垛,说是夫人下令,找蛇,寻一杀一,不可有遗漏。
借口安慰金兰姐妹跟萧远一并来的楚芙儿瞧见管事一脸黑沈,乐不可支。
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卿钰居所沈香台仍是一片安好。重锦笑嘻嘻地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卿钰半卧榻上阅卷,视线却偶离书本看她双唇一动一动,清脆嗓音软糯好听,他不由为之感染,唇角依稀噙了暖意。
心口抽搐般疼,牵动他常年咳症,他别过脸避开重锦掩着唇,哪知这些时日重锦对他神情举止都上了心,自然瞒不过她。重锦跳起就要倒茶,兴许太急,鞋履被一边的椅子脚勾住,她稳不住身形就斜斜向外倒去。
萧远与楚芙儿所见,便是重锦跌在卿钰怀中,面若飞霞,艳若桃李。后者脸上残馀的妖异绯红还未褪去,虚倚塌上,无比珍重缱绻将怀中人环住,怔忡之色彰显无遗。
楚芙儿尴尬地干咳一声,躲在萧远身后嘟哝:“我说吧,你这兄弟还真的看不上我,少费心思啦。”
萧远冷冷淡淡恍若未闻,果断地远离她几步:“你来看望重锦,人已见得,不该再跟我。”
“明之。”他在塌前站定,凝睇数月不见却清减甚多的沈明之,平静坚决,再无一分颤抖踌躇。
沈卿钰微微一笑:“阿锦,你这两日未尝吃些喜欢的,总是和我一道用清茶淡饭,想必也馋了。”他一顿,转头道,“明之沈屙在身,还请公主恕不敬之罪。阿锦受了委屈,我无以排解,公主与她交好,她应会与你说的。”
“什么敬不敬的?自从认识这块死木头,他可是半点没把本公主放在眼里!”楚芙儿冷哼,心知沈卿钰与萧远有事要谈,她和重锦听不得。可沈卿钰是在乎锦儿,他萧远则是把她当成了不相干的!
她深深吸气,见重锦消瘦小脸不由一软,起初接近她是存了让沈府退婚的目的,不觉竟也心疼了她这傻楞楞乐呵呵的性子。她揽过重锦:“我听随安堂添了一道水晶蜂王蜜花糕,锦儿定会喜欢的。”
卿钰目送她二人离去,笑意渐渐沈定。他半擡睫羽,玉颜微凝,萧远正探究他此刻真实心境,卿钰忽地定定看向他,深浓情谊如窗外飘入的清甜桂香,儿时幕幕如流水在那人眸内和他脑海肆意流泻,拈去多日来盘桓不散的苦闷猜度,他亦生硬笑起,常年不苟言笑显得颇为怪异,却柔了硬朗轮廓。
“我那日气极,是真不想再理你见你。今日我只恼这直来直去冲动莽撞的萧远,恨你不曾推心置腹与我明讲,险铸成一生之憾。”
平南侯府独有他一子,从小到大从无如沈府二子相争丶宅院计深之经历,不曾真正懂得明之处境。如今回想那夜谈话,明之面露不耐吐字如毒,句句皆是他最恼恨——分明是拣他最恨最厌最容不得的,他懂他易怒脾性如懂他自己一般,先以冷漠待之,后言辞刻毒,再行提出断交,围网布局只待他怒极二字。
“我记得,幼时你曾问我:倘若有一日沈明之比之蝼蚁还不如,天下人弃你如草芥,再无人信你,我会立于何处——是你身侧共同污秽淋身,还是着峨冠华袍背你远去?我回答不改。”
楚芙儿话音犹回荡耳畔,记得她怒眼相瞪,双手叉腰,公主矜贵柔婉半点也无:“我说我不喜欢沈卿钰,我喜欢的人是萧瑾瑜,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了!我敢说我所喜我所不喜,我敢向天下人宣告楚芙儿此生非萧瑾瑜不嫁,你就不敢找自己兄弟弄个明白?”她以手背蒙上眼睛,抢过他杯中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如醍醐灌顶瞬间醒悟。
明之这般说,他这般想,可朝朝暮暮相处做不得假,人之本性怎会说变即变?
是了。
不过是他拘泥所谓尊严,怕掀开最后一层薄纱将真实揭露,惧了那人波澜不兴冰冷讥嘲眼神。他不踏出这自画囚牢,就此他和明之如断层浮冰不再有干系,相互碰撞后磨去彼此棱角,年少意气成过往云烟,留他岁月长河最深遗憾。
而今,他走出了这囚住心魄的三寸地,三寸地外冬雪销三尺,经冬日寒凉肆虐,老树亦得明艳春光眷顾,破开新叶。
“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方。若你满身污秽,我会先为你洗净。沈明之是我萧瑾瑜一辈子兄弟,我要他成绝世明珠立苍穹之巅,要他做不困世俗枷锁自由随性的鸿鹄大雁,要他把三字名姓刻入我朝国史,要他两袖清风朗月,活得无愧天地无愧初心。”
卿钰闻之慨然,淡淡展颜:“瑾瑜,明之已浑浊不堪,不值你再拾起。六公主对你用情至深,我心有谢娘,你不必顾忌于我,合该惜取眼前人。”他抿了口茶润喉,侧面美极淡极,“经年流转,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听罢后仍认这个兄弟,只求以这数年情,换君允诺。”
……
“我与他说,他二人就算一朝怒对,好歹也是数载情同手足的知己。有些事不能说不能讲,任由这些无谓情结把真情实意禁锢,桎梏本心,何必?我喜欢萧远,我喜欢他这一板一眼的死性子,喜欢他练剑习武或日后沙场斩敌的模样,我不想让他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就如你也不希望卿钰不开心。你看,他见萧远,不是不欢喜的。”
重锦拈动刚摘的红枫,素净柔荑,一抹朱丹绝秀端丽怒放,她稍长的指甲一掐,叶片上脉络一折,能掐出水珠来。
六公主说的,重锦是不怎么懂得。楚芙儿那刹面容,犹如美艳的凤凰花灼目傲人。她想,这样的公主,无人不喜欢的,看似骄纵无理从无女子贤淑,皮相下一颗玲珑心却看得分外透彻。
色相是空,心才最真吗?
她叹叹气往里屋走,门扉一推,萧远已去,卿钰执着书卷闭目休憩,好似一切释然。
……
十数日调养,卿钰鞭伤已愈,然旧疾覆发,日益加剧,施石针进汤药,全无显着之效。
而他也不甚在意,精神振作提笔书字。重锦识字习文有些时候,还觉得所书者深奥难明,她读之顺畅品之艰涩。卿钰曾赞小蛇悟性极好,此言不假,只集中心念翻翻覆覆斟酌念诵几遍,她便也如登凌绝顶般参透新一重境界。
卿钰让她习行书,她不欲他失望,故他歇下后点了小烛研墨书字,久之竟与卿钰的字有了六分像,四分则逊在气韵。
打这以后,她半撒娇半佯装生气地不允卿钰书卷,他言心中所想,她书他心中所想,不觉扬扬洒洒满了几张上好宣纸,写完通读一遍口齿生香,她如嗅芝兰香,灵台一片澄净。
卿钰打趣曰,身苦陈年病,却也有绿鬓试草,红袖添香之福,皇天在上,尚且公平。
日月如梭,沈明书埋头苦读足不出户,而沈卿玦禁足一月后寡言许多,偶遇重锦亟亟走避。卿钰不欲沈香台药味萦绕,阿言都是到折柳阁煎药。每每重锦往阿言那取汤药途经几处居所,总觉身后有毒辣眼刀狠狠刮来,愤愤与怨憎阴寒入骨。她紧拢衣襟一路小跑。
重锦要护阿钰,先要护自己,先要看人心。重锦非当日,她再不会傻傻以为一人面上笑,便是待她好。细细揣摩他人隐藏的千百味情,她缄默捕捉瞬息流露的真实情感,谁与她好待她真,也分辨得出了。
她才明白,并非她看不透,而是未曾知道人之表里不合,无心去猜去探罢了。
曲折迂回,强颜欢笑,重锦不喜。但为他故,阿锦不得不为不喜之事,不得不敬不喜之人。
……
年关将至,卿玦年近及冠,府上一派热闹,反观沈香台鲜有人来,除却仗一身非凡武艺偷入探视的萧远和楚芙儿和挂念大少爷私下跑来的下人,再无其他。
楚芙儿面上喜色愈来愈多,萧远也不似前些时候的冷情面孔,重锦是个自来熟的,和他说上几句意外发现两人几点性情惊人相似,卿钰也乐得见几人相处融洽。
不尽人意之事,便是重锦与卿钰共同完成的文作莫名寻不得了。卿钰点燃一柱安神香,回眸一顾,惊人之美:“有缘得之,无缘失之,若觉可惜再写更好的便是。”
……
年关前,三皇子楚翎越寻沈卿玦对弈,并有意一见沈府三小姐。沈天爵遣了府上手巧的丫鬟替她装扮,描眉梳妆贴花黄搽胭脂,重锦觑着镜中人一身光鲜艳绝逼人,抿唇推离黄铜镜。
那夜水中台上戏子舞袖,乱影纷飞,皆不入他目。台上一隅,佳人红妆,罗袖盈暗香,一点朱唇,绝色无双,三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卿玦谈笑,不时目光凝定往这处来,果决幽暗,势在必得。
沈天爵了然冷观。
……
除夕宫宴,沈卿钰以病在身为由未去,沈天爵携次子卿玦与夫人赴宴。
瑞年雪落日,偌大沈府不掌灯晖,唯沈香台烛光炉火不灭,犹如九霄寒天一盏光芒微弱的孤星。
次年春,沈天爵再一度缠绵病榻。沈卿钰病不见好,重锦亦劳累不支倒下,自请往南边别院修养两月并往南桓寺为沈府祈福,即日动身启程。
抵达别院,枝头杏花正好,恰是三月芳菲艳,花红柳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