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钰与萧远有事要谈,她和重锦听不得。可沈卿钰是在乎锦儿,他萧远则是把她当成了不相干的!
她深深吸气,见重锦消瘦小脸不由一软,起初接近她是存了让沈府退婚的目的,不觉竟也心疼了她这傻楞楞乐呵呵的性子。她揽过重锦:“我听随安堂添了一道水晶蜂王蜜花糕,锦儿定会喜欢的。”
卿钰目送她二人离去,笑意渐渐沈定。他半擡睫羽,玉颜微凝,萧远正探究他此刻真实心境,卿钰忽地定定看向他,深浓情谊如窗外飘入的清甜桂香,儿时幕幕如流水在那人眸内和他脑海肆意流泻,拈去多日来盘桓不散的苦闷猜度,他亦生硬笑起,常年不苟言笑显得颇为怪异,却柔了硬朗轮廓。
“我那日气极,是真不想再理你见你。今日我只恼这直来直去冲动莽撞的萧远,恨你不曾推心置腹与我明讲,险铸成一生之憾。”
平南侯府独有他一子,从小到大从无如沈府二子相争丶宅院计深之经历,不曾真正懂得明之处境。如今回想那夜谈话,明之面露不耐吐字如毒,句句皆是他最恼恨——分明是拣他最恨最厌最容不得的,他懂他易怒脾性如懂他自己一般,先以冷漠待之,后言辞刻毒,再行提出断交,围网布局只待他怒极二字。
“我记得,幼时你曾问我:倘若有一日沈明之比之蝼蚁还不如,天下人弃你如草芥,再无人信你,我会立于何处——是你身侧共同污秽淋身,还是着峨冠华袍背你远去?我回答不改。”
楚芙儿话音犹回荡耳畔,记得她怒眼相瞪,双手叉腰,公主矜贵柔婉半点也无:“我说我不喜欢沈卿钰,我喜欢的人是萧瑾瑜,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了!我敢说我所喜我所不喜,我敢向天下人宣告楚芙儿此生非萧瑾瑜不嫁,你就不敢找自己兄弟弄个明白?”她以手背蒙上眼睛,抢过他杯中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如醍醐灌顶瞬间醒悟。
明之这般说,他这般想,可朝朝暮暮相处做不得假,人之本性怎会说变即变?
是了。
不过是他拘泥所谓尊严,怕掀开最后一层薄纱将真实揭露,惧了那人波澜不兴冰冷讥嘲眼神。他不踏出这自画囚牢,就此他和明之如断层浮冰不再有干系,相互碰撞后磨去彼此棱角,年少意气成过往云烟,留他岁月长河最深遗憾。
而今,他走出了这囚住心魄的三寸地,三寸地外冬雪销三尺,经冬日寒凉肆虐,老树亦得明艳春光眷顾,破开新叶。
“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方。若你满身污秽,我会先为你洗净。沈明之是我萧瑾瑜一辈子兄弟,我要他成绝世明珠立苍穹之巅,要他做不困世俗枷锁自由随性的鸿鹄大雁,要他把三字名姓刻入我朝国史,要他两袖清风朗月,活得无愧天地无愧初心。”
卿钰闻之慨然,淡淡展颜:“瑾瑜,明之已浑浊不堪,不值你再拾起。六公主对你用情至深,我心有谢娘,你不必顾忌于我,合该惜取眼前人。”他抿了口茶润喉,侧面美极淡极,“经年流转,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听罢后仍认这个兄弟,只求以这数年情,换君允诺。”
……
“我与他说,他二人就算一朝怒对,好歹也是数载情同手足的知己。有些事不能说不能讲,任由这些无谓情结把真情实意禁锢,桎梏本心,何必?我喜欢萧远,我喜欢他这一板一眼的死性子,喜欢他练剑习武或日后沙场斩敌的模样,我不想让他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就如你也不希望卿钰不开心。你看,他见萧远,不是不欢喜的。”
重锦拈动刚摘的红枫,素净柔荑,一抹朱丹绝秀端丽怒放,她稍长的指甲一掐,叶片上脉络一折,能掐出水珠来。
六公主说的,重锦是不怎么懂得。楚芙儿那刹面容,犹如美艳的凤凰花灼目傲人。她想,这样的公主,无人不喜欢的,看似骄纵无理从无女子贤淑,皮相下一颗玲珑心却看得分外透彻。
色相是空,心才最真吗?
她叹叹气往里屋走,门扉一推,萧远已去,卿钰执着书卷闭目休憩,好似一切释然。
……
十数日调养,卿钰鞭伤已愈,然旧疾覆发,日益加剧,施石针进汤药,全无显着之效。
而他也不甚在意,精神振作提笔书字。重锦识字习文有些时候,还觉得所书者深奥难明,她读之顺畅品之艰涩。卿钰曾赞小蛇悟性极好,此言不假,只集中心念翻翻覆覆斟酌念诵几遍,她便也如登凌绝顶般参透新一重境界。
卿钰让她习行书,她不欲他失望,故他歇下后点了小烛研墨书字,久之竟与卿钰的字有了六分像,四分则逊在气韵。
打这以后,她半撒娇半佯装生气地不允卿钰书卷,他言心中所想,她书他心中所想,不觉扬扬洒洒满了几张上好宣纸,写完通读一遍口齿生香,她如嗅芝兰香,灵台一片澄净。
卿钰打趣曰,身苦陈年病,却也有绿鬓试草,红袖添香之福,皇天在上,尚且公平。
日月如梭,沈明书埋头苦读足不出户,而沈卿玦禁足一月后寡言许多,偶遇重锦亟亟走避。卿钰不欲沈香台药味萦绕,阿言都是到折柳阁煎药。每每重锦往阿言那取汤药途经几处居所,总觉身后有毒辣眼刀狠狠刮来,愤愤与怨憎阴寒入骨。她紧拢衣襟一路小跑。
重锦要护阿钰,先要护自己,先要看人心。重锦非当日,她再不会傻傻以为一人面上笑,便是待她好。细细揣摩他人隐藏的千百味情,她缄默捕捉瞬息流露的真实情感,谁与她好待她真,也分辨得出了。
她才明白,并非她看不透,而是未曾知道人之表里不合,无心去猜去探罢了。
曲折迂回,强颜欢笑,重锦不喜。但为他故,阿锦不得不为不喜之事,不得不敬不喜之人。
……
年关将至,卿玦年近及冠,府上一派热闹,反观沈香台鲜有人来,除却仗一身非凡武艺偷入探视的萧远和楚芙儿和挂念大少爷私下跑来的下人,再无其他。
楚芙儿面上喜色愈来愈多,萧远也不似前些时候的冷情面孔,重锦是个自来熟的,和他说上几句意外发现两人几点性情惊人相似,卿钰也乐得见几人相处融洽。
不尽人意之事,便是重锦与卿钰共同完成的文作莫名寻不得了。卿钰点燃一柱安神香,回眸一顾,惊人之美:“有缘得之,无缘失之,若觉可惜再写更好的便是。”
……
年关前,三皇子楚翎越寻沈卿玦对弈,并有意一见沈府三小姐。沈天爵遣了府上手巧的丫鬟替她装扮,描眉梳妆贴花黄搽胭脂,重锦觑着镜中人一身光鲜艳绝逼人,抿唇推离黄铜镜。
那夜水中台上戏子舞袖,乱影纷飞,皆不入他目。台上一隅,佳人红妆,罗袖盈暗香,一点朱唇,绝色无双,三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卿玦谈笑,不时目光凝定往这处来,果决幽暗,势在必得。
沈天爵了然冷观。
……
除夕宫宴,沈卿钰以病在身为由未去,沈天爵携次子卿玦与夫人赴宴。
瑞年雪落日,偌大沈府不掌灯晖,唯沈香台烛光炉火不灭,犹如九霄寒天一盏光芒微弱的孤星。
次年春,沈天爵再一度缠绵病榻。沈卿钰病不见好,重锦亦劳累不支倒下,自请往南边别院修养两月并往南桓寺为沈府祈福,即日动身启程。
抵达别院,枝头杏花正好,恰是三月芳菲艳,花红柳绿时。
(3)
前半月,沈天爵积劳成疾,病况似患风寒,大夫诊过却说不清是何病症。调养数日,他病体已愈,渐感此身年老体衰,早非当年剿灭昏君党羽的少年郎。
宴上佳肴珍馐既具,沈夫人拾了厚毯盖上他膝头,递上温过的乌骨鸡汤。
沈卿钰丶沈明书丶二姨娘均入座,沈明书一如既往拘束,沈卿钰于桌下握握他的手以示安抚,他稍稍自然些。一碗鸡汤饮罢,沈夫人环顾圆木桌,眉心蹙起:“都这时辰了,卿玦怎还不过来?”
卿钰道:“不只阿玦,阿锦先前说去寻连翘,现下也迟迟未来。”
恰在这时,厅里奔入一婢子,细眉大眼,竟是焦急得失了礼数:“夫人……姑娘她……她说有事去沁春园一趟……奴婢方去沁春园寻姑娘,却丶却只见到……姑娘从不说谎的……”
她急得语无伦次,只好把掌上物事奉上,乃是一支镶翠玉珠的簪。卿钰只消一瞥便识出这支簪子,方才还是插重锦发上的,他本能便欲站起冲出去找她,沈明书却按住他双肩摇摇头。
沈府二老均在此,安有他这名存实亡的世子开口馀地?
卿钰不是不晓得,可种种臆想如潮水涌来,将他心神击碎!他喃喃道:“眼下只希望妹妹无事才好……卿玦也不知所踪,万一和她一起遭了险——”
“若阿玦有事,她千条万条命都不够赔的!”他话音未断,沈夫人已变脸色,“沁春园……我倒看看是什么人闹出这等幺蛾子!”话毕,竟心急如焚往外赶。
沈卿钰忧心重锦,心神激荡气血翻腾,借力才稳稳站起,他低头瞧松开的手,掌心上掐出的半月形痕迹隐隐透着鬼魅的红。
这么久,他都忘记了自己还是会疼,每每看到阿锦,封闭心湖下幼年时种种美好碎片便拼凑成一副水墨画,他如过客漫步卷轴,第一次他偷吃糖葫芦犯了病奶娘喂他一颗杏脯的酸甜,第一次他写下端端正正的墨字眉飞色舞拿给先生炫耀的欢欣,第一次……他遗忘许久,不记得的。
“大哥,你担心锦妹就同去吧。”明书眉头紧拧,看他这般情状,好似不大妙。
他恍若未觉说了个轻飘飘的好字,掌心上的红艳色夺目,生生就要沁出一滴血来。
一行人赶到沁春园,周遭寂静无人。蓦地,自假山后传来女子呜咽声,声音细小像被人用手捂住,沈天爵曾与帝君共逐戎狄,武艺精湛过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自也逃不过他耳。
他眸子暗沈得吓人,顾不得身子初愈走上前拨开假山前的枝叶,往里深入。几个家丁举着火把照明,火光下卿钰肤色淡弱透明,沈明书感到他手冷得让他都心生寒意。
侧头看他这世人口中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兄长,他眼角平静,散发出无形逼迫的清冽,好似面前天崩地裂都不能动他这份镇定,全无适才失态痕迹。
当火光驱散假山洞中扰人的阴霾黑暗,暴露众人眼前,竟是二公子卿玦捂牢小姐的唇,把她抵在石壁上欲脱她的衣裳!
沈天爵先一惊,随后怒极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拽走囚住重锦的沈卿玦,不由分说狠狠扇了他一掌。
“混账!重锦是你妹妹!!你怎能……怎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沈卿玦被他一掌打醒,楞楞环视一圈,半个安阳侯府的人都聚在这。
而重锦倚在石块上,双唇红肿,颈上青紫痕迹触目惊心,杏黄小褂也不知去了何处,卿钰褪去衣衫围住她裸(露的双肩,她如受惊小兽拼命缩起身子。
沈夫人惊怒得吐不出一句话,二姨娘见得宠的二公子摊上这事暗喜,面上不露声色道:“二少爷是知书达理之人,就是喜欢姑娘也断不会在这时候……其中必有蹊跷。”
沈夫人被这明面有理暗里微讽的字句一刺,若非她一时失了理智,哪轮到个姨娘来拿乔?她勉强吞下这口气,剜了阿锦一眼:“老爷莫怒,阿玦一向是孝顺的孩子,这时候来沁春园不会毫无缘由。”
“先回去给阿锦压惊,”沈天爵怒极反笑,“今夜谁都不准歇息,本侯要彻查此事!”
一刻后,重锦跪在正厅正中,水灵眼眸黯淡空洞。
今日一幕被府中下人撞见,影响甚广,沈府因三皇五皇之争自有人盯梢,沈卿玦这事是掩盖不下的。只说那假山中的女子是一个婢子,而沈卿玦禁足一月。
卿钰欲以受惊为由让重锦避开祸端,哪知沈卿玦清醒后却说来沁春园是重锦相约,沈夫人爱子心切,立即把刚服下蜂蜜水的阿锦拽到正厅,没等府上人来,就先赏了她两记巴掌,下人看得噤若寒蝉。
重锦默默受了,秋日地面寒凉寒凉,她一声不吭,沈夫人更是心头火如浇油般越烧越旺,碍于沈天爵在场不敢发作,绢帕已拧得皱皱巴巴看不出原来样子。
“阿锦你说,你怎会在那时候去了沁春园?”
声音是卿钰的,坚定温软,无半分不信,她眼眶酸涩,不说话,只当着众人面一点点打开擦破了皮的手心,里头躺着一张字条,立刻有人呈上给沈天爵。
“偶得一奇药可治兄长顽疾,明日家宴前,沁春园一会,沈——卿——玦。”沈天爵展平念道,字条尚存馀温,重锦眉间坦荡丝毫不是作假。
沈夫人冷笑一声:“字条人人可作假,治兄长顽疾……卿钰不也是明书的兄长么?老爷万不可教有心人骗了。”
“这字迹……捺划最后一笔略微上扬,是卿玦笔迹。纸上香,也是玦儿最喜欢的。”
“不过一个笔划一种香料,就算在玦儿头上了?”沈夫人再忍耐不得,抓住重锦双肩把她从地上提起,重锦泪痕半干,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揪着她重重一晃,“哭?你还有脸哭?谁给你委屈了?”
她不准她哭,她就笑。重锦笑得内心苍白,冷不丁被沈夫人大力一推,退了好几步稳住身形,不料这腰上别的香囊堪堪落下。
她蹲下想去捡,沈夫人却先她一步抢过,启了香袋嗅了嗅,姣好的面容顿然扭曲。
她身旁站着的婢子走上前接过香袋,擡起眸,讶异惶恐:“这味道……”见惯沈府不受宠的姨娘,这类香她多少分辨的出。只是这……一旦落实,小姐只怕凶多吉少。
“拿去查查。”
片刻,一串串香料名从管香侍女口中娓娓道出,无人不屏息聆听。讲道最后一味香料,她踟蹰地瞄了瞄背脊僵直的姑娘和大少爷:“还有一味……恕奴婢直言,恐是麝香。”
麝香!
在场诸人尽数惊在原地,犹自回不过神。沈夫人恼恨极致,她乃将门之后,除却用手段对付当年迷惑天爵的那个女子,最厌恶这宅院女子互相算计的龌龊事,自从这山野丫头进了沈府大门,侯爷总是叫她为沈府体谅。这丫头倒是个有心计的,骗了卿钰和老爷,蒙了府里人不算,今儿个还害惨了她的玦儿!
“沈家是哪招来你这祸害!你来两月老爷缠绵病榻,不过十日,又来祸害我儿!果真是没爹没娘的山野精怪,我今儿就替你爹娘教训教训!”这段时日压抑的怒火如山倾倒,一发不可收拾,她取来一边沾了盐水的皮鞭子,用足劲道打向重锦容颜。
沈夫人正在气头上,曾与沈天爵比肩作战,鞭法诡谲,极快极准,抽得空气劈啪作响。挨下这鞭,不说毁了容貌,那一双眼睛从此都不能见物。
重锦耳畔一片死寂。
她想起,刚迈入沈府那雍容女子的温婉笑颜,如暖暖和风拂去她的不安羞涩;
她想起,清晨晨曦漫漫无边撒下,女子端坐着赏她新就的一副芙蓉花,她说锦儿,我膝下无女,此生你却替我了结这遗憾,我沈家的女儿,定要做官家小姐里最出挑的那个;
她想起,连翘放下眉笔时一身华服朝她走来的女子,唇边是恰到好处的笑,在她颈上绕上南海珊瑚珠,两人贴着面看镜中人,她说,锦儿,你让我忆起当年嫁给老爷时的模样。
前前后后,和暖与厌弃,不过就差短短三柱香。
若她之前心头还存了一分寄望,如今,这一分随同这决绝一鞭如云烟消散,荡然无存。
她是这般厌恶着她的,要那般挤出笑脸来讨好她重锦,恨之入骨却不得不装作有这样一个乖女儿,日日看着这张面孔在眼皮下招摇来去还得笑颜以对……这该是何其难受痛苦的滋味。想来,很不好受吧。
重锦失了神。
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明明前一刻笑脸满盈,后一刻翻脸无情?为什么明明不屑怨愤,还能笑得如云清淡?还是……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亲切,背过身就等着掐算时机,迫不及待要捅上一刀?
她想不清楚,完全不清楚。
一瞬千念,万情俱灭。一旦晦暗种子埋入土,来日就会生了根,发了芽,直盘云霄。
而那长鞭已快落下,她心知躲不过,闭眸,待那刹鲜血淋漓。
长鞭一打,一声闷响。没有预想的痛楚,却听旁人倒抽冷气,有柔软之物轻轻擦拭她脸上泪迹,她想两颊上定各凸起五指印,到现在都是火辣辣的疼,而那物轻柔擦过,竟是说不出的清凉与心安。
“母亲不必动怒,人前失仪,对二弟并无助益。阿锦囊中香料是晋华公主托儿所赠,难道,母亲也会说这味麝香是六公主给的么?”
长鞭垂下,灯晖溟蒙。沈卿钰长睫低垂唇色惨白,字字珠玑,温润而暗藏凌厉。他擡眸望向沈天爵,后者如戏外人冷观对岸火:“我朝民风开放,也非不重视女儿清白身。倘若真是阿锦,又怎会以己为诱?”
“何况——”他身形晃了晃,取出袖笼里一只发簪,定睛细察,竟与连翘拿来的那支别无二致,“阿锦说这发簪本有一对可交替着用,这支乃她刚刚取下,孩儿实不知沁春园里的那根簪子是如何得来,还望爹娘三思。”
句句在理,直戳要害。
“夫人你先坐下。”沈天爵握住夫人手心,“知你心急,还是把此事理清罢。”
这会轮不到沈明书和二姨娘插话。从头至尾,沈明书紧锁大哥的双眼,大娘怒责锦妹,那双眼睛风云变幻,时而怃然时而清冷,时而苦涩时而惊痛,更多是思索沈静,这一刹,这双眼却是笃定丶胸有成竹。
若他有心,沈家明之,将是雁塔提名,千古流芳之人物。可若他无心呢?便是这流言铺天盖地,便是病体一具恹恹避开仕宦,便是沈迷丹药鬼神邪门歪道?
传言,人传之言,远胜冷箭神兵,蛊惑人心于无形。
明书笑,沈卿玦所作所为,禁足一月,还是便宜了他的。
“阿锦,你如实说。”沈天爵道。
卿钰后退一步站在重锦身侧,重锦擦擦脸,寻回自己的声音:“香料确实是阿钰……哥哥赠我的。”她心神把定,起了个头,接着说了下去,没再看沈夫人的表情,“昨日我从湖心亭回来,这香囊一度遗失,是连翘替我找回来的……我不懂香料,香囊里头的,不曾动过。字条是同午膳一并送来,当时还想不明白,我与二哥还说得上话,为什么传信于我不是当面说,而且是关切阿钰身子的大事?我没多想,以为他是想给阿钰一个惊喜。”
“……我也没和别人说,怕又是一场空,平白无故让人失了盼头。”她低头盯着脚下三寸地,“后来……就丶就发生了……”她住了口。
“你没和别人说?”发话的是沈夫人。
重锦心生隔阂,喉头哽住,只用力点头。
事已至此,一看分明。
“把连翘给本侯带上来!”
连翘被人驾着扔在地上,月已中空,濯得她惨淡的面青白青白,骇然若地狱重生的鬼,重锦几乎认不出她。
起初,她是不肯认的。沈夫人唤人打了她二十家棍,终撬开她紧闭双唇。
“是奴婢……锦囊是奴婢偷的,四姨娘死前奴婢曾藏了用剩的麝香。”
“簪子也是奴婢……从姑娘锦盒里取出来。簪子是女儿家最爱的物事,若非遇险绝不会冒冒失失落下的……咳,奴婢……奴婢算好了时辰拿着簪子跑来,这样……府里众人就能看到姑娘被二少爷……呵呵……”
她讲得累极,倦倦擡起眼皮仰视沈卿钰,涣散的眼神格外专注。
“那字条呢?”沈天爵冷声道。能仿卿玦笔迹,几可鱼目混珠差点把他瞒了去,岂是一不曾服侍卿玦的目不识丁的婢子能做到?
“字条……奴婢送午膳的时候,放在姑娘菜碟下……姑娘也傻,看着送来字条也不清这是圈套,是个不安生的……”连翘嘲讽道。
“贱婢!你既然有意偏袒,我就叫裴七同你一道!”能以假乱真仿卿玦字迹,知卿玦喜好的香料,又与连翘有所牵连,除却此人再是没有。
连翘扬声大笑:“哈,是他。横竖我也快死了,找他一道下黄泉也是不错滋味!老爷,我叫了你十年有馀的老爷……没想到你沈老头竟这般糊涂,谁是明珠谁是朽木都分辨不得!”
沈天爵回以一笑:“愿姑娘真如许洒脱。阿锦还有何要问她?”
重锦将头别过去,今夜沈夫人已让她心力交猝,更想不到真正害她却是眼前情同姐妹的连翘,数言矛头直指向她,她心头大恸,眸光盈盈似有水珠闪动:“我只问一句。重锦与你相识两月,未尝得罪你什么,你为何背后害我。”
家丁逮住了欲逃沈府的裴七,门外响起落板子的声音,重锦直起身,目光悠远,知道裴七注定厄运难逃。她忽地勾勾唇,满目苍凉看着连翘,那目光陌生,连翘一窒。
“你听,这板子打下,没有一记是留情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会比安安心心活着好吗?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可现在我明白,你是宁愿用这条性命来毁了我。我重锦何德何能,让你舍命为我?”
她一番话讲得又快又轻,卿钰却留意她抖如筛糠,话音里,浓浓涩意如含苦茶。
“我恨……你一个没来历没身份的山野妖女,凭什么成了沈府义女,尽享荣华富贵?凭什么大少爷这样待你好?你一来……大少爷就不要我了……他,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好……”她呵呵惨笑,吐出一口血,“二少爷也不是干净的……裴七和奴婢全家老小被沈天爵陷害,二十八条人命哪,二少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的……人做天看,我连翘以性命发誓,我往阴间去替你们掌灯,等你们落了地府,定要引你们去那阿鼻地狱,生生世世,六道轮回——不得好死……”她狂笑着昏厥过去。
“扔出去,让她陪着裴七,生前患难一场,死后做对鬼夫妻,也好。”
尘埃落定,两条人命收场。
在那一片寂静中,沈卿钰忽地剧烈咳嗽出声,额上沁出薄薄一层冷汗。他肤若白纸,墨色睫羽濡湿益显浓密,重锦忙扶住他。
卿钰勉力扯出一个微笑,定定看向满脸覆杂的沈夫人:“儿代阿锦受这鞭,就由她照顾,母亲既已气消,不要再为难于她。”
那一鞭,他无声挨下,这无光无色的天地袭来,原还有他信着她,护着她。
他绝不会知道,她有多怕,怕阿钰也是如他们的,笑脸后藏着另外一张面。
重锦流下泪来,泪珠滑落,滴在他胸口,滚烫。
(4)
夜下长廊冷寂萧索,梧桐叶落,天上没半点星子。
她垂首端着刚好的汤药一遍遍搅动药匙,苦苦的草药味道迎面扑来,袅袅热气里,药汤上的一张脸容支离破碎。
半掩的梨花木门后灯火明亮,屋里阿言将心底疑团讲出。只听那嗓音微弱中含了几分无奈的笑,答道:“就算我看见那簪子,也助不得阿锦……物证不足,母亲认定她非无辜,又心忧二弟,若我出面维护却讲不出道理,不止她迁怒于我,事情水落石出后也不会放过阿锦。”
“夫人疼二少爷,可也太过分了!她先前那样子,好像恨不得出事的是大少爷似的……”
“阿言,此话休得再提!”紧接是一串压低的咳嗽声。
重锦放下汤勺试了试药,还有些烫。
屋里,阿言瑟缩了下,卿钰眸光严厉清冷,他竟不敢对上塌上人羸弱容颜。他吞吞唾沫,扶起半卧的公子:“可是少爷你也不用挨夫人气头上的一鞭啊……前些日子方方才好转些,又白费力气了。”甚至比原先更……他眼眶不禁湿热。
卿钰莞尔,清清浅浅,真真切切。一线柔暖琥珀色流光溢出他乌玉双眼,清雅面容染了几许令人失魂的艳色,纵然脸色黯淡,也胜过世间风景无数。
看阿言眼圈已经红了,他费力揉揉小童发心:“我这不好好的么。挨了这鞭……自可名正言顺让阿锦免受责难,母亲气消也不敢针对于她,咳,我还省下了设法推脱进宫赴宴的心思,不是挺好……替我高兴才是。”
阿言勉为其难地咧开嘴,笑得顶不好看。
重锦在门外立定许久,听阿钰这般说心尖如针扎疼痛难当。她推门入内把药碗搁上小案,她试过,冷热正好。
卿钰着了雪色中衣倚着榻边雕花木柱,背后鞭伤上了散淤血的药。一鞭打落皮外伤是难免之事,可长鞭夹杂的内劲才是重中之重,他病弱之躯有所见好,可这魁梧农家汉都忌讳的劲道,他万万受不得。
“阿言……你先去歇息,再不去,我这鞭就不必挨了。”阿言暗暗做了一个鬼脸,对阿锦还有责怪之心。卿钰忍痛装作惋惜一叹,投给阿言警示意味淡淡的眼神,后者心存不满哼了哼带上门出去了。
他方松了口气,温雅眉宇间神色倦倦:“阿言就是孩子心性,你别在意。”
重锦把药碗给他,递过药匙,半张容颜浸在阿言走后略显幽暗的灯辉里,她凄凄道:“他说得一字不假,怪我也应该的。我没想……会闹成这样的……”
他擡起眼笑看她,如玉石温润,如玉兰生香,全无一丝一毫厌弃。“过来坐下。”
她最怕他也嫌弃了她,依言乖乖坐上软榻旁的小椅。卿钰咳了咳,半个人靠在床柱上,墨发如绸如瀑散在白衣上,如瓷双颊泛起潮红,像碎雪落了桃花,自有风华绝代的慵懒美态。
“无怪连翘能算计你,这性子……委实呆了些。”重锦瞪圆一双杏眼,他手一指塌,随后失了心力蓦地垂下,“过来。”
阿钰……也说她呆啊?
可这样的阿钰,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重锦委屈地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边,进屋时的自责难过无形散去大半,也没看到卿钰水色唇稍稍扬起。
他放下汤药,冰凉的手指徐徐擡起,点上她精致的眉骨,抚过她的眼丶鼻丶唇,停在一边打红的粉颊,眼神幽邃迷离。她心如擂鼓,垂下眼帘避开他的注视,阿钰的眼睫……比她还长,还卷翘,无论怎么看,都是看不腻的。
想一直看下去,看好几个甲子年,看一辈子,看永生永世。
她被这念头惊住。
他已在指尖沾了暖玉膏细细在她颊上涂抹,动作力不从心,几次都顿了会再慢慢抹开。那药膏或许是甜的,她迷糊地胡乱猜着。
“阿钰……你药还没喝。”
“……不急。”他道,“这暖玉膏是我之前向二娘讨要所得,她这几日随身带着想来是要紧之物,你先替我还回吧。咳……若路上见到爹便告诉他,我无事了,不必担忧。”她想想也是,这会府里刚安顿下来,远处几盏灯火不熄,姨娘应该还未就寝。
便替他拢好锦衾奔了出去,二姨娘是没歇息,关切地念叨重锦几句,她面上虚着笑,却联想起以往与大夫人言笑晏晏,这心境怎个黯然了得。
回卿钰房中时,药碗已空了。重锦略一犹豫,见卿钰挑眉,还是与他共坐一塌。
他静静地仰头,半躺着青丝委地,黑曜石般眸底似有各色斑斓打旋流动,美得疑似非世俗凡身。那盈转丽色明明灭灭,恰如星汉沈入沧海,最终那绝世景致归于萧索,机微变幻再不入她眼中,深浓关怀却始终不变。
重锦鼻子一酸,回想一个时辰前发生所有,酸涩丶惊惧丶失落丶无助丶仿徨失望丶担忧自责尽数汹涌而来,更恨不得沈夫人打上她九鞭十鞭,若阿钰无事……痛就痛罢,又算什么!?
沈卿玦把她按住那一刻,她甚至还未明白他要做什么,转瞬身上一凉,衣衫剥离,他拖着她进了假山,身子便欺上她。她那时很痛,痛得浑身抽搐,双臂被反剪身后手心被磨破的痛,他粗暴撕开她领子咬啮她颈项的痛,头装在石壁上好像快撕裂的痛,却比不上那一瞬狼狈在阿钰面前毫无保留呈现的自卑绝望。
之后阿钰给她披衣带她回折柳阁,除了问了些话,什么都没再说。她也以为,阿钰不会再待她好了,毕竟,她……
这之后种种误解背叛,剜心剔骨般,把她卷入暗无天日的漩涡,却也无人说,阿锦,你好些没有……
“我好恨啊,阿钰。如果不是那张纸条,也不会这么多事情的……我只想让阿钰,早些好起来的……真的……”
重锦双眼迷蒙,泫然欲泣,明晃晃的泪珠打着转忍住不落。她换了一件完好衣裳,交领上露出一段莹润肌肤,无瑕雪色此刻满布青紫暗红,指印吻痕交错着叠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