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三:殇魂引
人物:锁月丶冰炎
序:
冰炎犹记得剑身断裂的那一刹。
剑气森森冷冷,从发际破空而来,凉意顺着面颊入心,抵达最脆弱的一处。锁月的神情依旧淡漠,眼底却噙着温软,一如他纤长飘舞于风中的发丝——像一卷轻盈的淡蓝银白琼花纹锦缎,她恍惚地想,也很像春蚕吐出的丝,完好把她的怯弱退避懒散包裹起来,风霜雨露都不必经受,可她却是第一次这样亲昵地感受到他的发丝。
“小炎。”
他如是轻轻唤了声,已成两截的剑身从半空中掉落,微凉的手心贴着她的额头。
她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唤她,亦是她第一次触摸他的手。
他当时,是有什么想说的。
她却再也问不到他。
————
冷月如钩,映出独影幽幽。冰炎剑灵一步一步走近那张红木桌,每一步都似一刀刀剜着心,疼痛蚀骨。
木桌上的剑匣,本应双剑在此,如今,一剑已断。她双唇微微颤抖,小心取出那柄幽蓝之剑,也顾不得断剑处尖利的玄铁刺入皮肤,染开一片诡丽的艳红。
但求酆都黄泉聚,恨杀风雪只影孤。剑灵不存六道,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可哪怕削了她心头三寸血肉,拔了她皮下万千骨,她亦会一试。
你我生一同,死,亦要一同。
冰炎宁用所有,换你来生。
【初】
大漠狂风卷沙,风沙来去茫茫,难寻其踪。夕阳残冷,昏昏暗暗的血红,染了一片苍穹。往来羁旅客,孤剑一柄,纵然胸有凌云志,却难敌前路无踪。
足迹湮没在黄昏暗金色的光晕中,马蹄落下,似是再无法擡起般挪了挪沙地,半晌,方勉强行了一步。因着北部干旱,荒漠行路更显无望。
马背上的少年薄唇干裂,肃肃泠风大开额前碎发,露出一枚深蓝色的印记,其形其状,宛如一道幽邃的冰蓝火焰。如墨衣衫已有些许残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亦有疲惫之态,他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唇如上蜡般灰暗无光,极像将死之人。
即便如此,他的眸光却是锐利如鹰,望向翻滚黄沙,缠着一层纱棉的手,亦不觉握紧了腰侧一把清冷长剑。
霞光冷寂的远方,是一片空茫的暗影。
【壹:浮萍】
“你当真要留他于此养伤?”
“是。”
剑眉猝然挑起,夜清玄嗓音冷冽:“擡起头来。”
一道凌厉的掌风自耳畔呼啸而过,黑纱下,红裳如血,层叠铺散而开,如一朵极艳火莲。
少顷,夜清玄似已有若悟,唇几不可察地抿起些许,却在转身一瞬隐匿于一片黑暗中。“你心意已决,拦你又有何用。”他语声一滞,心头掠过百千思绪,终还是生生将即将脱口而出的音节掐灭于齿间。
少女的笑意明艳如斯,甚至他冰冷千年的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一丝灼热的温度。可这明艳之后……实现心愿,灰飞烟灭,值得与否。
夜清玄若倦了般淡漠颔首,搁下手中玩弄的一方墨砚,道:“若无它事,你便先去罢。施封之祭已近……吾须早些进入孤天山山腹。”孤天山本为禁锢魔魅之所,又集天下钟灵之气,每隔百年封印便有削弱之象,故镇守此处封印者须行百年一度的施封之术,以防封印瓦解。而今,封印已无法完全压制魔魅之气,以致天阙北部龙脉受损,不得不严阵以待。
少女眸光落至他冷傲难掩苍白的容颜上,方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被他挥手而止。夜清玄起身向她走来,解下腰侧一块琉璃玉饰,系在她血红的衣上。
“施封之祭在即,吾仅能以此护你几分周全。待到那时,你便不必回来,吾一人足矣。”
“只是,该你所得,一了夙愿;若难得之,便莫要强求。”
他背转过身,她之所见,仅是那人如雾如雪的银丝和曳地祭袍,由内及外的清冷,像是伴随了数个往生轮回,再也难以消弭。这百年,细数来竟未见他一丝一毫的笑意。
一如此刻,他远眺初雪,摩挲尾指上的玉戒,幽寂而淡漠。
或许因此,他方才懂得,她的执念有多深。
——
榻上少年依旧未醒,额发下隐露出层层棉纱,沁出些许暗红的颜色。
窗外似有惊鸿而过,又有几声冷鸦。男子剑眉微蹙,缓缓擡起长睫,眸底掠过些许暗芒。掀开纱帘,他一手撑着床勉强坐起,胸口却是一阵翻腾,噬心痛楚传至身躯每一处脉络。塌边小案端放着碗热气弥散的药汁,目光延伸而去,正对上案边初醒的少女微张的清眸。她见他醒来似极是欢喜,指着那方汤药,示意他快些喝下。
他皱眉,低头打量着还在泛着气泡的药汁,却未有动作。那少女端着碗细细搅动汤勺,方递至他面前,仍是犹疑地顿住了。
“在下自取即可。”他面上不曾表露分毫讶异,用未受伤的左手接过勺柄,敛去眸底探究之色。
少女看他把药喝完,接过空碗盈盈一笑,翩然而去。
案侧一纸墨香尚存,启而观之,只书几字了了。
我唤冰炎。此处乃大漠深处孤天山地,安心养伤。
【贰丶空城】
空城凉月下,云翳若点妆。
墨衫男子垂下帘栊,动了动还未伤愈的手指,转头看向正描画锦鲤戏水图的冰炎,但见一缕月华贴着她颊侧盈盈而落,说不出的恬淡温雅。他替她递过一方墨砚,道:“执笔已久,莫要凉着便好。”
栖寒自中原来。冰炎曾无心问起他为何要穿越荒漠至此,栖寒却只是牵起唇角,道,不过是听闻大漠深处有神灵可允人心愿,便也做了一趟痴愚之人。
冰炎无亲无故,居无定所,采药回村落附近却是见他昏迷在此,便带他于此养伤。穿过蛮荒之漠,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思微微一凝,拾起案侧的残刃断剑,抚着剑身良久不语。待他转而触上一旁木剑时,一只温软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讶然,注视冰炎解开那把缠在腰侧的双剑。剑身是黯淡了些许,柄上花纹精致华美,只被年岁磨了些张扬。双剑入手极轻,指掌上如清风盘桓,舞起剑气冷厉,实为一把好剑。那种莫名的熟稔让他心下一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冰炎慢慢提起狼毫,泯去眼睫下那厢寥落之色,笔锋游走间落下几字。
此剑名曰锁月,于我无用,拿去便是。
——
数月后,烨城上空,暗云汹涌如黑龙,盘旋不去。
城门前,一匹通体纯白的良驹,颈上铃声迎风而起,飘摇十里。红衣猎猎卷风,一袭戎装的少女自马背跃下,容颜清丽无双,引得旁人侧目。同行的墨衫少年牵下缰绳,侧身对守城之将低语几句。城将面色略显惊疑,盘查一番后便放二人进城。
空中浓墨之色,愈发阴郁暗沈。
——
天山初雪,雪光如幻。
他练完剑来,那红衣少女抱着一簇刚折的梅枝,就着一块冷石闭目小憩。
如此清透如荷的少女,却是哑儿。
“中原多能人异士,应有能治哑症的法子。”目光流转,他的面庞掠过一丝半明半昧的情绪,接过她怀中那枝雪梅,“不如前去一试,亦无坏处。”
彼时,少女莹白如玉的面庞微凝,眸中清澈的波光似喜似悲。末了,她笑着颔首,拂掉肩头的细雪,牵过他微暖的手掌,踏雪而去
如此,便有了烨城之行。
——
纤细的指尖指了指喉咙,少女微笑着摇了摇首,在不知道是第几个郎中惋惜的目光中低下头理着衣裙皱褶。
不过四字,无法可医。
……
夜色满城,繁星绕月,烨城不见萧索,沿途家家灯火,暖人心弦。
冰炎身披雪裘,清亮的双瞳遥望城头飘动的旗帜,手轻轻拉了下身后男子的衣角。
栖寒侧头去看她,她踌躇地咬着唇,在摊开的手心中写了几个字。漆黑的眸看到掌心半月形的微红痕迹微微一沈,转而凝神注视着指尖游走的轨迹
临近城门,酒肆街坊的灯火把夜幕渲染成暖红色。城门之外的冷风中,已有两匹良驹甩尾久候多时,便是为寻诡医苏叶而备。冰炎久居孤天山,对诡医名号略有耳闻,其人之行踪如其脾性般难以捉摸,却不知,他又是如何得知苏叶所在之处。只是诡医再诡测多术,医治哑症,怕也是徒劳一场,不如少些奔波。
笔划终了,那张素淡的容颜稍稍擡起,乌黑澄澈的眼含着浓浓的祈求。
“这便是你想说的?”
红衣少女点了点头。
“栖寒欠你一命,以命偿还尚不为过,如今,也只是望能了却一段恩怨。你不必想太多。”已是步至城下,寒冬出城的百姓并不多。他微笑着,黑曜石般的瞳略微眯起,她安静的等待他未言的话语,等待到内心仿佛都成为了一座空城。
“或许见过苏叶,你便知我是如何寻到他。”
他攥起她的臂带她上马,黑底银纹的衣与一角红裙相叠。
他当时未说,倘若,若只是我想听你声音,你会如何作想。
——————
烨城外郊不知何时多了一竹屋,隐于寂静悠然的银雪之中。
青夙踮起脚尖小心摆弄檐下悬着的玉片铃,玉片碰出的清润声响煞是好听,她不禁笑弯了眉。
“风来自有声,何必多费周折。”玉颜半遮,发丝半束,素衣一袭,无端添得冷香三分。男子嗓音温雅,面具后的眼瞳静如天湖,顺手收起小案上摊开的一卷丝编竹简。
“存心让你不得清净。”青衣少女绕过桌案香炉,熟稔坐上男子膝头。他本能地一僵,带着药香的指仍是习惯性地捋过贴在她颊上的青丝,小脸倒是通红的模样。知她为挂玉片好是忙活了一阵,也不忍责备,顺手揉了揉她的乌发。
“日后不可如此了。”
谁知以后又是如何呢。青夙抿唇窃笑,转而正色道:“有远客来,竹简一卷,空屋一方,屏风一架,无茶无酒,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他把她从膝上抱下:“故友之间以客相待莫不是太过疏离,省了也好。”
————
苏叶步出竹屋,屋外银霜满目。夜风撩起纤长如墨的发,他忽是自喃一句:“真是好等呢。”
目光尽头,两人一驹踏雪而来。
——————
一盏茶后。
苏叶收回把脉用的红丝,黑玉眼眸噙着一丝动人心弦的浅笑。他指尖轻轻掠过面具的边沿,道:“如今这趟,我欠你的人情,算是还清了。”琉璃月色挥洒而下,那丝笑意似虚似实,便也看不透眼底深意究竟是戏谑还是其他。
栖寒把弄着杯盏,细看杯口折射出的淡淡光泽:“在下与诡医素昧平生,但若非这‘人情’,只怕要寻着诡医,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不知先生可有看出些异样?”
“诡医之称,苏叶不敢当。”苏叶笑道,“哑症并非因毒而起,把脉不过是无用之举,能看出什么。”嗓音含着如春风的温软,句句有理,字字珠玑,委实叫人生不起气来。
青夙忍不住轻笑出声,冰炎则是敛起眉目,看不出是何神情。
“先生能医此症?”
“苏叶不做力不能及之事。在下需和冰炎姑娘单独一叙,栖寒公子可否应允?”
若他诡医都束手无策,这世间便无人能医。栖寒怔了怔,少顷,他方颔首,起身推门而去。
夜风倏尔静下,那倚坐榻侧的白衣男子阖上眸子,绕至耳后的指随意勾下面具绳结,他微微一笑,把面具搁在琴头。
“许久未听我弹琴,你且听听我琴技是否生疏了。其馀之事,听罢再议,如何?”
————
寒风捋过一夜愁,空城月下难眠,往事怎堪回首。
红衣少女转过半个身子,青丝尽散,蜷起身沈沈睡去。即使沈睡,她仍是紧紧握住男子微暖的手,至始至终,不曾改变。栖寒静静坐守在她身侧,擡手欲抚上她眉心,最终还是一错,搭落在软枕上。
“为何避开?”
苏叶发丝微乱,眸中静而无波。他阖了梨木门,把端着的汤药放在一旁的小案上,隐隐的热从瓷碗传来,竟是那般灼人。
“是犹豫内疚,还是不愿让自己陷得太深,届时,割舍不去?”
“……”
“不答也罢。”他开始用药勺搅着汤药,碗中模糊的倒影反覆破碎重合,一缕幽月沿着眼睫游移而下,没入碗中看不清透。床侧的黑衣男子陷入沈默,幽黑的瞳对上那人深不可测的眸,换得苏叶似笑非笑。“唤她起来将这碗药喝了。”
月色犹如纯澈的清溪,自窗棂蜿蜒流淌至那一片交错重叠的碎影上。
“药方便压在碗下,一日一帖。今夜过后,这世上,你再寻不着苏叶。”
————
一夜过后,冬雪未销。两匹良驹难见踪影,人亦绝尘而去。
苏叶未戴银面,接过青夙摘的一剪素梅:“你仍是怪我将凝聚神魂的秘方交予七皇子?”
青夙笑得寥落:“怪你又能如何……可冰炎姐姐她……”她看着那人倾世孤绝的侧面说不出话来,下意识拉过他的手,亦是冰的。他面容平静,长睫末梢沾上了细小的冰晶,转瞬便化成水珠。晶莹若泪,她知道,他——永不会有泪。
彼此都心知肚明,对于冰炎来说,服下这十碗汤药,便是舍了她的命。
“锁月可为冰炎而断,如今冰炎所为,已非你我可以评议。”他淡淡一笑,解下裘衣套在她身上,细致地将盘扣扣起。
“除却我,他另有其他途径可得知此事。知情是世人应有的权利,我无以剥夺。但如何做——由他而定,事在人心,你我坦然便好。”
【叁丶胭脂色】
天阙家国有难,依护国国师所言,乃是北部近蛮荒之漠的龙脉分支受损。虽并未危及国体,但元奉年春西北旱灾多发却让人心惶惶。冬末初春,烨城夜空竟现天狗食月之象。举国上下无一不惊,民间更传天灾降世一说。
依国师所言,修补龙脉分支之法,须得孤天山神女神魂。国师之言素来准确无误,是以,无人不信。
————
天狗食月那一夜,冰炎倚着阑干,白色中衣衬得身形愈加单薄。一旁的侍女面色不安,走近几步欲为她披上皮裘,冰炎却是淡笑着摇头拒绝了。
一阵冷风直直灌入,她胸口闷痛,猛地咳了起来。几滴沁红点落一旁绣的苍鹰图案上,她细细摩挲针脚勾出的纹路,眼神是旁人难以读懂的柔软。
能陪锁月多久,就是多久吧。
————
“老七执意前往孤天山为寻神女,如今寻到,怎的仍是不得欢颜?”
栖寒方出紫金殿,便有人相拦。他毫无意外之色:“确是不虚此行。但西北灾祸未断,龙脉修覆后,再得欢颜亦是不迟。三哥,你看如何?”
三殿下徐徐道:“三哥只愿老七早日交出神女所化神魄修覆龙脉,也好解了这天下之忧。”那人凑近他些许,眼眸闪过难以名状的暗芒。“听闻神女有倾世之姿,以月为容,这些时日又寸步不离七弟府邸,可千万莫要叫‘情’字成了变数。”
他仿若被看透般一怔,俊美的面隐去一缕苦意,匆匆应了个好字。
三哥,七弟自知你待我不薄。那个位置,你若想争。便去争罢。
七弟志不在此,皇兄……你,便不知么?又何必如此关心七王府?
红梅三枝,雪中凄凄。他目送那人踏雪而去,不知那份涩然,究竟是早已沈凉淡薄的手足情谊,还是此语过后漾出的心湖涟漪。
————
栖寒回府,已是辰时。
长廊迂回曲折,檐下灯盏积了浅浅薄雪,快要融了。长靴没雪一寸,他突地觉着,来自冰雪的凉意,何时已经深入骨髓,再也挥之不去。
当他踏入小院之时,那名红衣少女枕着双臂伏在石桌上,发丝贴着苍白的面颊流泻至颈项,俏脸被衣袂的皱褶压出了几道印子,仿佛她生世都在这里,久待岁月静好。思及天寒,他欲替她披衣。她却转醒过来,握住他的手腕,笑着比划说,你回来了。
她在等他,一直在等。
栖寒如鲠在喉,想到最初带她回来为何,星眸顿然黯淡下去。他长睫低垂掩住眸中怅惘,抚了抚她的长发,哑声道:“先进屋再说罢。”
你可知,我带你离开,不是为医,而是取你性命?
————
“他终究不能为你一人负一个天下。”
“我知道,因此注定也只有几月光阴可伴他身侧。”
“你又何苦……”
“九百年,白驹过隙,转瞬今朝。比起韶华白首,遗恨万年,好上太多了。”
那年,冰炎自雪中觉醒,伶仃红衣逆风翻滚。无语凝噎般,她双唇翕动,胸口似有什么要爆裂开来。最终,所有的喃语如同珠玉滚落舌尖。
“锁月……”
梦里场景一如花月,辗转往覆。冰炎悠悠转醒,清幽的月光落入瞳孔,她赤着足走到窗棂前,月下的影浅淡而易破碎,极像孤天山内明灭的灯烛。试问此时此刻,又是身在何处。
庭中孤影独立,栖寒素来爱着墨衣,今夜却蓝衫,面容清俊不减凌厉。
她便如此痴痴望了一会儿,侧目去,桌上一碗药汤,热气盈盈。
最后一碗了。如是想着,她含笑着举起碗,仰头一口饮尽。
其实默默看着他就好。至于其他……她想,命运待她仍是公平,至少……至少不必,在往后那些岁月里,看着另一个人替他绣衣,伴他身侧。
可是,不舍得。
————
清明前后,雨润京城。西北干旱依旧。
冰炎怔怔地看着掌心上滚动的雨珠,蝶翼长睫染上淡淡的阴影。她试着发声,喉咙却似刀磨,依稀磨出几个暗哑的音节。栖寒会意取来纸笔,她展颜,提笔写出一行娟秀的字迹。
“明日,带我回蛮荒之漠。”
她顿了顿,一滴墨珠自笔尖颤落,扩散开一团墨渍。再次徐徐落笔,竟成二字。
龙脉。
——————
蛮荒大漠,狂风黄沙,远处斜阳,更显凄凄。
而今尘土尽散,彼岸山巅轮廓清晰可辨。山脚之下,夜清玄雪衣雪发,清冷的目光望及远来故人,多添暖意。
冰炎本还馀下一百年光阴,如今仅有三月。
————
“你醒来时已看穿我身份,并不在我意料之外。”
孤天山腹的祭宫内,少女青丝委地,一袭素色祭袍,腰侧系着艳红的流苏。她浅笑着向他走来,裙裾扬起,其下纤细的脚踝却苍白得似没有生命。
他眸光覆杂,久久不语,祭宫火烛勾勒不出难言的心绪。
“哑症……之所以难治,是因为,这是神女离开驻守之地的代价。”她坐在他身侧,有些迷茫,“先前之人,便是孤天山守将清玄。而天阙国龙脉受损,确实与孤天山有关。孤天,虽是世人朝拜的圣山,实则乃封印邪魔之地。此次魔魅之气犹胜以往,清玄一人,已经无法再撑下去。”
她惨淡地笑了笑,低头靠在他怀中。“现下,让我靠一会,就好了。”
“那你为何随我出来?”即便付出这般代价。他心口蓦地一疼,脑中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你觉得,神女,真正的含义,会是什么?”
“寿命长过凡人,终日守护孤天山,不得离开。私自出山,便成哑儿。山外一草一木,只能在祭典上看一眼,闻不到草木之香,想象不出阳光落在身上的滋味。蛮荒之漠离孤天山仅有一里,荒漠之沙带给人恐惧,我却想知道,揉捏沙粒的感觉是什么。汝等唾手可得甚至退避之物,却是我之奢望。又怎会不想离开?”
“仅是这样?”
她沈默着,下颌埋入他的发丝,他看不见她的情绪。腰侧的锁月双剑,微微颤动。“除了一个心愿,别无其他。”
他并未再问下去,她也并未言说,曾经冰炎剑性情如火的剑灵,为了这个愿望,丧失了多少,才变成如今沈静如水的模样。
“十日后封魔祭典上,我会将神魂献出。到时候,西北,便不会这样干旱。”
短篇三:殇魂引
人物:锁月丶冰炎
序:
冰炎犹记得剑身断裂的那一刹。
剑气森森冷冷,从发际破空而来,凉意顺着面颊入心,抵达最脆弱的一处。锁月的神情依旧淡漠,眼底却噙着温软,一如他纤长飘舞于风中的发丝——像一卷轻盈的淡蓝银白琼花纹锦缎,她恍惚地想,也很像春蚕吐出的丝,完好把她的怯弱退避懒散包裹起来,风霜雨露都不必经受,可她却是第一次这样亲昵地感受到他的发丝。
“小炎。”
他如是轻轻唤了声,已成两截的剑身从半空中掉落,微凉的手心贴着她的额头。
她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唤她,亦是她第一次触摸他的手。
他当时,是有什么想说的。
她却再也问不到他。
————
冷月如钩,映出独影幽幽。冰炎剑灵一步一步走近那张红木桌,每一步都似一刀刀剜着心,疼痛蚀骨。
木桌上的剑匣,本应双剑在此,如今,一剑已断。她双唇微微颤抖,小心取出那柄幽蓝之剑,也顾不得断剑处尖利的玄铁刺入皮肤,染开一片诡丽的艳红。
但求酆都黄泉聚,恨杀风雪只影孤。剑灵不存六道,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可哪怕削了她心头三寸血肉,拔了她皮下万千骨,她亦会一试。
你我生一同,死,亦要一同。
冰炎宁用所有,换你来生。
【初】
大漠狂风卷沙,风沙来去茫茫,难寻其踪。夕阳残冷,昏昏暗暗的血红,染了一片苍穹。往来羁旅客,孤剑一柄,纵然胸有凌云志,却难敌前路无踪。
足迹湮没在黄昏暗金色的光晕中,马蹄落下,似是再无法擡起般挪了挪沙地,半晌,方勉强行了一步。因着北部干旱,荒漠行路更显无望。
马背上的少年薄唇干裂,肃肃泠风大开额前碎发,露出一枚深蓝色的印记,其形其状,宛如一道幽邃的冰蓝火焰。如墨衣衫已有些许残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亦有疲惫之态,他的面颊深深凹陷下去,唇如上蜡般灰暗无光,极像将死之人。
即便如此,他的眸光却是锐利如鹰,望向翻滚黄沙,缠着一层纱棉的手,亦不觉握紧了腰侧一把清冷长剑。
霞光冷寂的远方,是一片空茫的暗影。
【壹:浮萍】
“你当真要留他于此养伤?”
“是。”
剑眉猝然挑起,夜清玄嗓音冷冽:“擡起头来。”
一道凌厉的掌风自耳畔呼啸而过,黑纱下,红裳如血,层叠铺散而开,如一朵极艳火莲。
少顷,夜清玄似已有若悟,唇几不可察地抿起些许,却在转身一瞬隐匿于一片黑暗中。“你心意已决,拦你又有何用。”他语声一滞,心头掠过百千思绪,终还是生生将即将脱口而出的音节掐灭于齿间。
少女的笑意明艳如斯,甚至他冰冷千年的指尖,都能感受到那一丝灼热的温度。可这明艳之后……实现心愿,灰飞烟灭,值得与否。
夜清玄若倦了般淡漠颔首,搁下手中玩弄的一方墨砚,道:“若无它事,你便先去罢。施封之祭已近……吾须早些进入孤天山山腹。”孤天山本为禁锢魔魅之所,又集天下钟灵之气,每隔百年封印便有削弱之象,故镇守此处封印者须行百年一度的施封之术,以防封印瓦解。而今,封印已无法完全压制魔魅之气,以致天阙北部龙脉受损,不得不严阵以待。
少女眸光落至他冷傲难掩苍白的容颜上,方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被他挥手而止。夜清玄起身向她走来,解下腰侧一块琉璃玉饰,系在她血红的衣上。
“施封之祭在即,吾仅能以此护你几分周全。待到那时,你便不必回来,吾一人足矣。”
“只是,该你所得,一了夙愿;若难得之,便莫要强求。”
他背转过身,她之所见,仅是那人如雾如雪的银丝和曳地祭袍,由内及外的清冷,像是伴随了数个往生轮回,再也难以消弭。这百年,细数来竟未见他一丝一毫的笑意。
一如此刻,他远眺初雪,摩挲尾指上的玉戒,幽寂而淡漠。
或许因此,他方才懂得,她的执念有多深。
——
榻上少年依旧未醒,额发下隐露出层层棉纱,沁出些许暗红的颜色。
窗外似有惊鸿而过,又有几声冷鸦。男子剑眉微蹙,缓缓擡起长睫,眸底掠过些许暗芒。掀开纱帘,他一手撑着床勉强坐起,胸口却是一阵翻腾,噬心痛楚传至身躯每一处脉络。塌边小案端放着碗热气弥散的药汁,目光延伸而去,正对上案边初醒的少女微张的清眸。她见他醒来似极是欢喜,指着那方汤药,示意他快些喝下。
他皱眉,低头打量着还在泛着气泡的药汁,却未有动作。那少女端着碗细细搅动汤勺,方递至他面前,仍是犹疑地顿住了。
“在下自取即可。”他面上不曾表露分毫讶异,用未受伤的左手接过勺柄,敛去眸底探究之色。
少女看他把药喝完,接过空碗盈盈一笑,翩然而去。
案侧一纸墨香尚存,启而观之,只书几字了了。
我唤冰炎。此处乃大漠深处孤天山地,安心养伤。
【贰丶空城】
空城凉月下,云翳若点妆。
墨衫男子垂下帘栊,动了动还未伤愈的手指,转头看向正描画锦鲤戏水图的冰炎,但见一缕月华贴着她颊侧盈盈而落,说不出的恬淡温雅。他替她递过一方墨砚,道:“执笔已久,莫要凉着便好。”
栖寒自中原来。冰炎曾无心问起他为何要穿越荒漠至此,栖寒却只是牵起唇角,道,不过是听闻大漠深处有神灵可允人心愿,便也做了一趟痴愚之人。
冰炎无亲无故,居无定所,采药回村落附近却是见他昏迷在此,便带他于此养伤。穿过蛮荒之漠,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思微微一凝,拾起案侧的残刃断剑,抚着剑身良久不语。待他转而触上一旁木剑时,一只温软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讶然,注视冰炎解开那把缠在腰侧的双剑。剑身是黯淡了些许,柄上花纹精致华美,只被年岁磨了些张扬。双剑入手极轻,指掌上如清风盘桓,舞起剑气冷厉,实为一把好剑。那种莫名的熟稔让他心下一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冰炎慢慢提起狼毫,泯去眼睫下那厢寥落之色,笔锋游走间落下几字。
此剑名曰锁月,于我无用,拿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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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烨城上空,暗云汹涌如黑龙,盘旋不去。
城门前,一匹通体纯白的良驹,颈上铃声迎风而起,飘摇十里。红衣猎猎卷风,一袭戎装的少女自马背跃下,容颜清丽无双,引得旁人侧目。同行的墨衫少年牵下缰绳,侧身对守城之将低语几句。城将面色略显惊疑,盘查一番后便放二人进城。
空中浓墨之色,愈发阴郁暗沈。
——
天山初雪,雪光如幻。
他练完剑来,那红衣少女抱着一簇刚折的梅枝,就着一块冷石闭目小憩。
如此清透如荷的少女,却是哑儿。
“中原多能人异士,应有能治哑症的法子。”目光流转,他的面庞掠过一丝半明半昧的情绪,接过她怀中那枝雪梅,“不如前去一试,亦无坏处。”
彼时,少女莹白如玉的面庞微凝,眸中清澈的波光似喜似悲。末了,她笑着颔首,拂掉肩头的细雪,牵过他微暖的手掌,踏雪而去
如此,便有了烨城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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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细的指尖指了指喉咙,少女微笑着摇了摇首,在不知道是第几个郎中惋惜的目光中低下头理着衣裙皱褶。
不过四字,无法可医。
……
夜色满城,繁星绕月,烨城不见萧索,沿途家家灯火,暖人心弦。
冰炎身披雪裘,清亮的双瞳遥望城头飘动的旗帜,手轻轻拉了下身后男子的衣角。
栖寒侧头去看她,她踌躇地咬着唇,在摊开的手心中写了几个字。漆黑的眸看到掌心半月形的微红痕迹微微一沈,转而凝神注视着指尖游走的轨迹
临近城门,酒肆街坊的灯火把夜幕渲染成暖红色。城门之外的冷风中,已有两匹良驹甩尾久候多时,便是为寻诡医苏叶而备。冰炎久居孤天山,对诡医名号略有耳闻,其人之行踪如其脾性般难以捉摸,却不知,他又是如何得知苏叶所在之处。只是诡医再诡测多术,医治哑症,怕也是徒劳一场,不如少些奔波。
笔划终了,那张素淡的容颜稍稍擡起,乌黑澄澈的眼含着浓浓的祈求。
“这便是你想说的?”
红衣少女点了点头。
“栖寒欠你一命,以命偿还尚不为过,如今,也只是望能了却一段恩怨。你不必想太多。”已是步至城下,寒冬出城的百姓并不多。他微笑着,黑曜石般的瞳略微眯起,她安静的等待他未言的话语,等待到内心仿佛都成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