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丶咖啡香
她像以前一样穿着一条洁白的衣裙,走进那家熟稔于心的咖啡店。店里充斥着浓郁纯正的咖啡香,服务生微笑着端着餐盘穿梭于一把把绿色软沙发之间,忙碌到没有注意她的存在。
她缓缓走到临窗前的软椅边坐下,没有涂指甲油的白净手指漫不经心绕着松软的卷发,透过雨天雾蒙蒙的玻璃看着窗外的一切,笑容纯净而柔和。
以前,她喜欢和他一起坐在这个位置。
以前,她喜欢点一杯卡布基诺和一块布朗尼,拿着一本书静静地坐在这里看。她记得和他说过,她喜欢这种浓浓的咖啡香。
雨声打不断回忆。
原来人最怕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因为过去失去的,永不会再回来。
她的目光停顿在咖啡机旁的红色日历上。
2012年1月13日。
2011年1月12日,她死的日子。
2丶镜匣
姥姥总喜欢身着充斥老上海浓郁气息的旧式旗袍,坐在风吹的吱吱呀呀的老窗前,抱着一个古木镜匣,痴痴望着窗外,像是心怀一个未了的守望。
姥爷驾鹤西去之后,她便常常这样,一坐就是大半天。
镜匣是紫檀木做的,做工极其细腻精巧,旧时的工匠摆弄刻刀雕弄出的种种云萝图纹栩栩如生,盒盖与盒底的相接处嵌了一块血玛瑙,经过岁月的陶冶心甘情愿地枕在那双保养得很细腻的手里。
它仿佛在诉说一段历史,抑或,它本身就是一段历史。
家里的人都知道卖了定能换不少钱,但姥姥就是不愿——即使是神志不清的时候,就是抓乱了头发撕烂了那件最爱的旗袍,都不会放的。
久而久之,家里人也就任它去了。
我一直很好奇,那个镜匣中盛放着什么秘密。我有在姥姥清醒的时候问过,每逢此刻,她那双慈祥的眼总会泛出如珍珠般柔和的光。
她抚着我长长的发丝,说,到我长大,我便能懂了。
到我嫁人的时候,姥姥早已入土。我颤着双手从母亲手里接过姥姥留给我的这个镜匣,颤着双手,打开了那个尘封的过去。
镜匣翻开,便是一面小巧的四方古镜,一侧的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把桃木梳,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是我姥爷的。
3丶无限循环
蓝调的英文歌曲,摇摆的黄色吊环,雨天的城市灯光。
细长的手指是很适合弹钢琴的类型,翻开的手机屏幕不断闪烁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想了想还是把挂断键按掉。然后拉了拉有点滑下去的围巾,心里咕哝了一句,他才不接那个家夥的电话。
车窗外在下雨,车窗里开着空调,28c。
苍白的唇角向上扬了扬,他揉了揉零乱的柔软头发,手上都染上了淡淡洗发水的味道,恩,那家夥经常用的那款。
死的,什么时候和那个少根筋的家夥同化了?
算了,原谅他好了,大不了下次再多敲他几次竹杠。
雾白的玻璃窗上多了几个字,他歪着头想了想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四点零八分。修长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按了一串数字,最后,停顿在拨号键上。
窗外的十字拐角处,单车上面容清隽的少年看着雪白的手机屏幕,另一手紧紧攥着还有馀温的外卖袋。
“闹什么别扭。”
习惯性地眯起眼睛,隔着雨丝等待那家夥经常乘的巴士笨重的身躯转过弯,停在车站,车门打开后窜出的和他用同样洗发水的脑袋。
这家夥该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少年局促不安地咬咬下唇,最后拨出了那串号码。
忙音。
四点十分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一声巨响,然后是碎裂声,再然后是冰冷的电子女音:“前方到站……”
再一次,还是那个公交车上的少年,掏手机,按拒接键,然后拉围巾,神经质地看着脚尖在地上挪来挪去,玻璃窗上重覆写着几个字。
四点十分,巨响,碎裂声,电子女声。
无限循环着那个挂断掉的电话,无限循环的四点十分。
无限循环的雨中等候,可是,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路口那里,终于还是没了我的守候。
4丶墨狐
他曾经救过一只狐,一只通体黑色丶美丽妩媚的墨狐。它卧于清雪之中,眸子万分水灵清透,蜷起身子哀哀凝着他。
他不曾见过这样一双明澈的眼睛,许是心生怜爱,用裘衣裹其而去,如此便离了那三尺冰雪寒天。
人言兽本有其劣性,实则不然。狐儿乖巧,一来二去,便也识得他如玉白衣所染的杜若之香。每逢他自朝中还府,辄爱叼着温软的狼毫窜上案头,摆尾相迎。
他接过狼毫,笑道:“怎好端端个狐儿,成了这般模样?”
而后,他执起笔来,以清水润过,歙砚磨墨。狐儿缩着小小的身子倚着桌案一隅,黑如曜石的眼儿透出一股子淡淡的欢喜,凝着他翩然若谪仙的侧面。
它不知他时而蹙眉,时而欣悦所书为何;亦不知他望雪把箫,所寄之绪,可是心系天下,难诉满腔衷肠的情怀。
它究竟是狐,不懂。
春光明媚时,他携它来相遇那片雪地,修长莹润的指尖不舍地抚着它的皮毛,眸底盈了浓浓一片萧索。
“去罢,此后为己而活,莫要又伤了。”
它不知是自己错了些个什么,却也已听懂,看他素衣如莲,踽踽而去。
它便又成了一只狐。
一只每晚都出现在府前,默默思量的狐。
寒夜里,梧桐兀自凉。它透过雨丝的间隙看着孤窗昏暗的灯,试想他当是舞文弄墨,却忧心这般黯淡的光,他可是看的明晰与否?
只是这夜,刀光剑影后,那白衣绝绝的男子,却是永闭了眼睛,指尖,带走了残留的杜若香气。
不曾留下,分毫念想。
它等了很久,久到它有了人的模样,有了女子勾魂摄魄的妖娆身姿后,方才明白。
他弃它去,亦弃了所爱的三千红尘的缘由,不过是因了官宦争权。
————
五百年后,小溪清濯,棠梨花落。
女子傍溪独立,长睫如羽轻颤,指间一把梨木梳,反覆在如瀑黑发中穿梭来去。
似是听闻什么,她忽而勾唇抿出个淡淡的笑,转身望向那袭落拓的白衣青衿。
“你可还记得,那只墨狐?”
5丶翡翠泪 (考究者请勿入内。)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片黑暗混沌中,呆了多久。
他知道他在等人,或许等得到,或许,永远等不到。
死前,他的指间还紧攥着一枚翡翠戒指,碧莹莹的绿,像极了那一滴晶泪,像极了那双纯澈碧绿的眼瞳,总是氤氲着淡淡的笑,怀揣着金色的风信子,向他跑来。
死前,他本欲把这枚戒指交给她,本欲说,你可否留下来,在我身边,一辈子。可是再也没有,唯能透过一片虚空,看着她虔诚凄绝的笑着,跪下身,轻轻地将刚才编织好的花环,放在他额上。
他默默地,守着一个苍老千年的诺言,和一个无望地守望着飘渺未来的苍老灵魂。
千年沈睡,千年等待。
直到镁光灯一下下的闪烁,将他从混沌中唤起。他的灵魂透过死去的肉身望着那一张张高尚的脸,那一双双精锐的眼睛,眼底勾画贪婪。
远远地,他仿佛看到了一双澄碧的眼睛。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左眼下方的泪痣,明晰倒刺骨。手掌中的翡翠,如同一颗鲜活的心,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
他试图挣脱开重重钳制和禁锢,撕扯开缠着手的布条,一声声敲击着木制的棺盖。
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惊呼。
然后。
没有然后。
人们把他请进了放着种种古怪铁制工具的房屋中。他们说,这是一个奇迹。
冰冷的镊子尖挑开了那层守护着最奢侈愿望的裹布,撕破了他执着千年的灵魂残片。
他意识渺茫,魂魄即将消散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
“多好的一块翡翠……大概能卖几千万吧。”
一个月后,一枚翡翠,出现在一个以慈善名义而举办的拍卖会上。最后以五千万的价格落入一名富商手中,一日后,他被发现死在自己豪宅的花园里,手边是破碎的葡萄酒杯。
人们说,这是法老的诅咒。
6.鱼
阿草睡眼惺忪地翻下石床,宁赐正倚着干草堆,手握玄铁匕首不怎么熟练地刮鱼尾上的鱼鳞。
她和这名突然闯入自己人生的少年从萍水相逢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如今生死相系共存亡的亡命人,仅有短短十日。山河沦丧,金瓯衰亡,兵荒马乱时偌大天地随处为家,这么多求生道,他和她只是恰好携手行了其中的一条。
她低头活络了下冷得发僵的十个脚趾头,揉揉眉心的朱砂痣,尽量不去看一旁七零八落闪闪烁烁的鳞片。宁赐手法生硬,有少次刀尖行错刺破鱼腹或连皮带鳞一道去了,手腕翻转就是大刀阔斧一削。
也不知他是如何看透了她欲说还休的不忍,忽地顿下手中刀笑笑。他本就生得清隽,眉间又点一豆朱砂,笑起神态不羁张扬,眉尾稍挑,无端就生出三分轻佻。
“我看你前生定是个吃斋念佛不沾荤腥的。大厦将倾,人吃人尚且有之,我如今只不过杀了条鱼罢,你就这幅模样了?”
阿草默默挪到草垛边,捏起篮筐里的一条鱼尾。鱼鳞黏腻湿滑,她觉得像是在捞一尾从湿泥地钻出头来的过于粗壮的泥鳅,不免稍觉难受。宁赐心觉好笑并不相助,一手平抛那条惨不忍睹的鱼,任其半空翻了半周覆收拢五指接住,继续未完之事。
阿草决意取刀。起初她碰了刀柄手指禁不住就缩了回来,后反覆几次倒也有板有眼地去着鳞片,只是落刀力似绣花,刮片去鳞似十指移筝,温柔斯文不像杀生。是以直至金乌高悬,宁赐那尾鱼已烤至半熟,她那尾鱼身上鳞片也仅去十之四五。
&“这是杀生果腹,又不是绣鸳鸯戏水,早知你有这等闲情雅致,还不如让你饿死的好。&“
宁赐这会功夫已净了手,双手枕臂躺在干草上,跳跃火光如两豆星子坠入他墨色双瞳,光华盈动,璀璨而漂亮。几日奔走顾不上打理,一头青丝本该是柔顺纤长如同绸缎,如今随随便便挨着黄草洒成小片墨浓,姑且只能算黑亮,他倒不甚在意,大有我自疯癫笑觑浊世之意。
待鱼已熟,他有心等热气稍散,后洒了些许香料,用一条香气四溢的烤鱼换了折磨她良久的那一条,扬手起刀。有前次经历,他挥手把刀愈加灵活自如。执刀手——白玉质,冰雪色,修美如琢,鱼鳞片片折射柔和的彩光,看得她不由失神。
须臾两鱼入腹,其味鲜美。
&“宁赐,你不会丢下我吧?&“
&“我宁赐杀鱼,不杀人。&“他唇角轻轻勾了勾,枕臂而眠。
……
&“宁赐,你不会丢下我吧?&“阿草把头埋入双膝,讷讷地问道。
&“我宁赐杀鱼,不杀人。&“阿草笑笑说。
这方小小洞穴内,地上只有一堆冰冷的干草和些许潮了的木柴。晨曦从洞口隐隐透进来,阿草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缩成一小团。
未知的远方,金戈铁马正逐渐将黎明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