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盅递到她面前,“喝,否则,我会喂你喝下去。”曲未央不语,看他神情虽然戏谑,但眸子深处却是分外认真,只得认命接过,一口饮尽。
酒确实醇香至极人间少有,本以为他久坐此处该是杯盏无温,却似有心温过。她交还给他一只空空酒盅:“希望教主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他的眼神忽而变得幽暗,冰凉的手指疾如闪电般抓住她的腕。酒盅从她无力的五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恍若未闻,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眸中每一处细微的变动,倨傲的唇角紧紧抿起。
“言丶而丶无丶信。”
缓缓重覆了这四个字,他轻轻一笑,眉眼间尽是冰冷的绝丽。
“究竟是谁言而无信?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是虚言,”
仿若才意识到攥着她手腕这一事实,他放松了些力道,指却仍是没有从皓腕上离开。她从头至尾,神色平静清冷,漠然地注视着他。
车内吐息清浅,唯有车轮碾地的声音周而覆始地回响着。
许久之后,他才幽幽启唇。“我是无殇。”未央不明所以地蹙眉。
“我是无殇。”他放开她的手,颀长的身侧转到车厢的阴暗处,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却听出来话尾隐忍的失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转头看着天际润开的一抹灰白。身后,他轻轻将斗篷披到她肩上。
“我是无殇……不要叫我教主,我,担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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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仍是睡着了。本是僵直地坐在那里,后来娇小的身子一点点滑下去,最终一头靠在软座上,墨丝如莲层层铺展开来。
无殇伸手拂去她耳边长发,晨光覆盖在他长卷浓密的羽睫上,潋滟的眸中是难得一见的柔色,红衣倾世,宛若世间最美好的画卷。
“公子……”马车骤然而停。
他以眼神打断了车夫剩下的话,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起身下了马车。
车前站立的,是一袭雪衣如画的男子,出尘的眉眼淡若洛水。无殇玩味地挑眉,修长的指掌撑在车门前,风扬起的黑发蓦然带了些凌厉。
一红一白,恰如冬日雪梅,两者不分上下。
“你仍是来了。”无殇淡道,“难道你便未想过,为何她能全身而退——在和我交手之后?”
“我知晓。”绝尘闭起双眼,侧过头泯灭了那一份挣扎,“我知晓你允诺她什么,可是——”
红袖轻扬,他懒懒擡手制止他继续讲下去。
“她有理由知道,事在人为,何必拘泥所谓天命?我便不信!若她想知道,我必会成全她的心愿!如你一般隐瞒她,我做不到。”话到此处,他话锋一转,语气难测,“还是,你怕她知晓以后,不会日日跟在你身后,唤你一声绝尘公子?”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不是他无殇。绝尘,则更没有资格替她作出决定。
那日,她持剑闯入烈火教,为的不过是烈火教至宝,可治百毒的龙雪草。为了绝尘,就算明明知道只身一人有多么危险。作为烈火教主,他只能击出指间的烈火镖,伤了她的左肩。
而后,他允诺她。
他会给她龙雪草,同样,她需要陪他一段时日,而他则想满足所谓对她身世的好奇心。
未央不想让绝尘知晓她的目的,只是未想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
思及至此,他不再伪装最后一抹笑意,深沈的眸光落在那如仙之人身上。“何况……她做什么,无须向你告知罢,据我所知,你也不过是——‘奉命’收养她而已。”
绝尘只觉心中一苦,险些不知如何言语,却见无殇已将车帘拉开一小道缝隙。
“无殇……你何必如此。”
如火的身影微微一僵,他侧转过半张容颜,神情冰冷极致,寒风入眼凝成了永世难销的冰雪。下一刻,身影湮没在暗色车帘之后。
“我何必如此……”
“绝尘,你如十年前一般,让我失望。”
【徵:红衣】
沈凉的夜风,夹杂无比的寒凉,如同一只绝望的走兽四处嘶吼。
衣角一端被风拂起,无殇凭栏而立,左手习惯性地持着一只酒盅,只是已空。
风中,他淡淡闭上眼睛。
“慕容绝尘……他欠下的,为什么,要我们去还呢。”
天水绝尘,烈火无殇。注定,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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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榻上的少女。
眉心一块红玉掩了其下朱砂,俏鼻樱唇,墨丝如绢。火红色的衣袂自白被下露出一角,暗红色的丝线勾勒出朵朵血莲脉络,美的妖娆。
倏尔,少女秀美的眉峰紧紧蹙起,平整的被褥被抓出了两簇皱褶。
一滴晶露顺着眼角滑落,留下一道透明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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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苍白的红衣少年,一双黑曜石般倔强的眸,清瘦的指骨轮廓分明。
他扬起绝美的唇,笑说,我是无殇。
只是,无殇,再也不是无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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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缓缓擡起双眼,察觉到身侧有人猛地坐起,极快地扣住那人手腕反剪身后,在看到是何人后不由顿住。
“看来休息得极好。”他波澜不惊,不紧不慢掰开她按在自己脉门处的手指,斜睨着她惨白的脸色,“你身上有梦萝,想必是绝尘的手笔。”缠梦与梦萝之香混合后,便是效果极佳的迷药。
未央木然注视着自己洁白的手掌,而后方接过他递来的狐裘披上。“他应该是猜到我来此处罢,可笑,我竟会以为能相瞒一时。”
“梦魇了么。”无殇轻轻梳理着她顺滑的发丝,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的闪躲和惊疑,淡淡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看透心思,又没有伪装的本领,闭眼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至少,比拥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要好得多。她的眼眸太过纯净,纯净到沾染一丝一毫的杂质,都不可以。
未央闭上双眼:“这样?”
“对。”
沈默片刻,无殇清冽的嗓音忽而变得嘶哑:“你……想起来多少?”
那双夜眸中的激动之色显而易见,她唇边绽开一朵明媚的笑花。“最想知道的还没有想起来,无殇哥哥。”
那是七岁沦落到街头乞儿后,全都封闭起来的回忆。
她记得。七岁前。
她总喜欢跟在一个红衣少年身后,跑遍了大街小巷。
隐隐还有,记忆深处埋葬的,一段清然笛音。
她曾有过一个名字,有过一个早已经不存于世的名字。而后所有,只剩下,染红了夜空的血光。
他听她诉说了这些点滴的记忆碎片,笑容染了几许涩然。
“他,早已不吹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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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地牢泛着浓重的潮湿气味,壁上铜灯盏中摇动的烛火,勉强能让人看清脚下结着绿苔的石路。
“或许,她见到你,应是万分‘惊喜’罢。”
摇摆的红色衣角隐于灰暗沈黑之中,未央随无殇拾阶而下,又迈过一段蜿蜒狭隘的暗道,见他忽而停下步伐,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微光映出无殇倨傲的侧面,略显苍白的肤色愈加灰暗,几近呈现一片惨淡的死灰。
“她……就在此处,若你想问她些什么,只怕,也是徒然。”
他屏息地注视她的双眸,捕捉到其中犹如火焰般明亮的光点,不禁自嘲地挑了挑唇。
未央有些忐忑不安地走上前,目光穿过了重重铁栏,穿过了旧时记忆中的那一片迷雾,定定注视着那一袭红衣的女子。
妖冶绝丽,盛世红妆。
彼时,她绝不会想到,当她将手缓缓贴上冰冷的锁栏时,打开的不只是一个尘封的轮回。
黑发凌乱披散开的女子,一袭红衣囚禁于地牢十年几近化成厉鬼的女子,一双凤眸勾魂摄魄,足以殃国的妖魅女子。她面色惨白,纤细的双臂和裸露的脚踝被铁环扣住,狰狞的链条如一条灵蛇可怖的身躯,直直攀爬到牢内两边墙上镶嵌的青铜挂钩。听闻有人前来,女子双手向牢门迎去,有着四条锁链的束缚,只能走到牢门的边缘而无法跨出。
“呵呵……你,终于是来看我了。”她竭力从栅栏的缝隙探出手,势欲抚上无殇的脸庞,被他厌恶地避开。
“这么多年……你还是那般憎恶我呢。不过——她也死了,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呵呵……”遭此冷遇,女子娇媚的唇溢出一串银铃笑音,在整件空旷的地牢内重覆回荡。
至始至终,她不曾注意未央,又不似是在看无殇,或许是透过那双瞳孔念着旧忆中的某一个人。
凄厉的笑声如同一把利刃,猛然扎入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一种陌生的眩晕顷刻湮没了所有的意识,未央踉跄后退几步,双手死死捂住双耳,脑海中似有什么在翻腾噬咬。一切支离破碎,诡谲的血红,铺天盖地。
是她!!
“央儿!”
她惨淡地一笑,看着他。失血的唇吃力地蠕动着,他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她的唇上下翕动,拼凑出一个个无声的音节——
她说,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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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再度恢覆清醒之时,未央已是立于烈火教的百花园中,清凉的空气如同潮水洗刷肺腑中隐隐的腥气。
幻灭的夜色中,绝美的容颜半明半昧,三分人间烟火落在他沈黑的眸中,流转明灭。他似始终守着这片荒芜尘封的过往,兀自缄默不语。
在她以为,无殇不会给她答案的时候。
他终是艰涩开口,略带沙哑的嗓音在风中飘摇。
“她是……生我之人生生逼疯的女子,亦是在十年前让我只馀一个血亲存世,其馀尽数死于其手的女子。”
“那唯一幸存之人……你,已经见过了。如今,你仍然想要那个答案么?”
未央浑身血液仿若凝结成冰,凝视他隐含无数惆怅的眸,仿佛从无数纷纷扰扰的尘埃中寻得了一个因果。
“报教主,绝尘公子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砸和凌乱不堪……伤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