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4章
路泽没想到和顾言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相见的,这本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上班的没下班,上学的没放学,已经在外求学的,这种日子也不会回来。
他本来像一缕魂游离在时间的缝隙里,随着倒灌的风四下里地飘荡。但他没想到,推门的瞬间,就望见了彼岸。
独自在外游荡的生活并不陌生,实际上之前的十几年里路泽一直是这种状态,离开岭南的这段日子,无非换个地方,也并无太多的不同。
唯一不同的,他心里多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在岭南这间空荡冰冷的房子莫名地也有了特殊的意义。这种意义和遥远记忆里的那缕几近消散的感觉很相似,那会孙淑琴还很年轻,独自带着他,年幼的孩子在庇护里感受不到世间的恶意,能看见的只有妈妈温暖的笑脸。
就是因为这个人,想起来不再是寂白的墙壁和静黑的夜色,不再是哭声和玻璃瓶迸碎的声音。
可路泽怕自己没想明白,怕自己又昏了头脑,怕自己卑劣可笑的觊觎毁了这个人原本坦途的人生。所以昏昏沈沈地挑了一个不会被人注意的日子。
顾言是踉跄着跑过来的,途中被茶几角撞了一下。
在即将摔倒的时候,路泽丢掉手里的拎包,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大风乍起,扫去整座城池的落叶。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过了多久,顾言还是会坚定的跑向他。
顾言手搭在路泽胳膊上没收回,就那么搭着神色恍惚了一阵儿,然后开始错乱地说了好多不着边际的话。
他说:“岭附的食堂在毕业那年重新装修了,据说现在没有那么多黑暗料理了。”
“毕业会上,老鲁唱了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自己还给自己伴了舞。”
“狗蛋出国了,和他女朋友上的同一所学校。”
“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但是冷得很厉害······”
“北城的夏天比岭南还晒,我整天骑着电动车,胳膊都晒出一道印子来······”
他错乱地说了好多,在一道深壑里,翻了好久,才慢慢地拉出一条主线来。
“我打你电话是空号。”
“微信提示也注销了。”
“我去了工体对面的那条街,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了。”
“我到车站去,可四面八方的人都不是你,我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你。”
“我关注了很多地方的新闻公众号,一有不好的消息弹出来我就提心吊胆半天都不敢点,生怕会看见有关你的消息……”
“我很想你。”
顾言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是落着泪的,大颗的泪珠一粒一粒的往下砸。
砸在路泽的心上,溅起鲜血来。
销掉手机号和微信,其实是为了提防他自己。
去销号的那天,顾言的号码还在往里打。
营业员看了他一眼,说:“确定注销不用了啊?”
路泽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名字没做回答。
后面还有人在排队。
营业员提醒他:“想好了吗?想好了就把身份证拿过来。”
路泽把屏幕按灭,扣了手机卡。在往外递身份证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迅速地褪去。
营业员说注销成功的时候,脚下的那根仅剩的细线也啪地一下断掉了,他又成了一片浮萍。
路泽把顾言拉过来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耳朵。
顾言还在说,声音闷在他的脖子里。
“可我怎么都找不见你······”语调很轻,带点嗔怪。
一如之前的某个临近冬日的晚上,路泽进门看见顾言窝在沙发里等他,也是这样语调很轻地控诉他,说好要一块去食堂你却没回来。
路泽呼吸骤然一滞,心脏被反覆地碾碎又反覆地生长。他用力收紧手臂,说了声“我……”之后后便卡掉了。
他并不擅长解释。
但是顾言都知道。
他知道路泽害怕那些麻烦会牵扯到他,他知道路泽害怕他过于轻易地就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他知道他一个人想了很多。
所以他自己裹着危险和痛苦一走了之。所以顾言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但没有一句是在真的责怪他。
顾言擡头看向他,声音悲楚。
“可是路泽,你让我怎么办呢?”
他把胳膊落下来,垂在身侧,满脸怆然。
“你能忍住不见我,可我却想你想得快疯了······”
顾言的话尾消失在路泽有些冲撞的吻里。嘴唇磕在一侧的牙尖上,针刺似的痛感往心脏里钻,顾言拉住他的衣领迎上去。
原来,唇和眼泪的温度是一样的。
——
顾言跟导员多请了两天假,林兰和顾怀源以为顾言第三天就回去了,但事实上没有。
不过他们也不知道,顾怀源要在医院多住一周休养,林兰也得在医院里陪着。
合起门来,顾言简直像粘在路泽身上的,路泽去哪儿他都跟着。
路泽把提包的东西收拾出来,顾言就站在他旁边看。路泽去开窗户通风,顾言就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也走去了窗边。路泽下楼去扔垃圾,顾言鞋都不顾不上换就跟着往下跑。就连路泽上厕所,顾言都趴在门框上等着。
有次他跟的太紧,路泽一回头,跟他撞了个满怀。
顾言捂着脑门嘶哈,路泽笑了,擡手覆在他额头上,也帮他揉。
“你就准备一直这么跟着我?”
顾言还嘴硬:“谁跟着你了。”
晚上两人洗漱完挤在一处,顾言问路泽出去这将近两年的时间,去了哪儿,都是怎么过的。
路泽沈思了几秒,想不到怎么回答,仿佛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都是空白一样。
“去过很多地方,记不太清了。”
顾言追着问:“你都住在哪儿呢?”
路泽回:“有时候是旅店,有时候是网吧。”有时候在车站候车厅呆一夜,有时坐在路边就那么坐一夜。这两句路泽没说。
“那你需要花钱的时候呢?”
“我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身上的钱还够买车票。”
“怎么吃饭?”
“饿了就吃。”
顾言听出端倪,“不饿就不吃呗。”
路泽没说话。
顾言伸出手指沿着他锁骨的轮廓画,语气里都是心疼。
“你是瘦了不少……”
路泽把顾言的手握住,轻声问他:“你呢?”
顾言一怔 他突然也生出了和路泽一样的感觉,想跟他多说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好像从高二的下半年开始,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了。他在记忆里扒拉了一通,翻出那么几件事,然后给路泽说。
“高考前一天,很多人从楼上往下扬卷子,据说有位大哥把准考证夹卷子里,当废纸一块也给扬了,一堆人陪着他趴地上找了三个多点……”
“还有狗蛋,他国外大学录取通知出来的那天,班里的人当时扛着他走了好久,那天晚上他还请班里人吃饭了,我也去了,但是他们要考试,所以那天只有我喝了个啤酒,他们都没捞着……”
顾言说着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情绪也跟着发生了些变化。路泽转头看他,见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泽问:“怎么不说了?”
顾言小小地吸了下鼻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天喝完酒之后,我又开始迷瞪了,站在窗户那儿往外看的时候,把树影认成了你。”
路泽听着静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知道。”
顾言笑了,接过话说:“你知道个屁……”他把身上的夏凉被抖了抖,扭灭了床头灯。
“不早了,困了。”很刻意的不想再去讨论这个话题。他合上眼睛时,路泽忽然说了句:
“你看见的不是树影。”
顾言愕然,他半撑起身来,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往旁边看。
片刻,顾言又颓然躺下,翻了个身背朝着路泽,声音闷闷地传来。
“路泽,你就那么看着我,无动于衷吗?”
其实路泽回来过两次,就在他得知那夥人已经落网的时候。
都在晚上,他站在小区后面护城河的河堤上,往顾言房间的窗户上望。
一次他看见的窗户里亮着灯,到很晚才熄灭。
还有一次就是狗蛋请客的那天晚上,顾言没开灯,站在了窗台,窗户那往外眺。
那晚月亮够亮,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然而即便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也足以击碎所有的情绪。
他想见,想到快疯了,压在心底的感受一刻不停地吱哇乱叫,搅得他痛不欲生。
可他又不敢不管不顾。
那些嘁嘁喳喳的异样目光,窥探,轻视,鄙薄,无时不刻,这些都是伴着路泽长大的。行走在人性边缘,他早早地就见识过人性的丑恶和卑劣的本能。就是这样日覆一日尖锐的磨砺,他渐渐麻木,坚硬。
不对,与其说是坚硬,倒不如说是寂灭,死灰一样无所谓了。
但顾言和他不一样。
所以他躲开了,他躲在桥侧的栏杆下,站在一团阴影里,借着一点月光的影子,看着顾言蹲在那里,一个人哭了很久,叫了他很久。
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一具躯壳里被重新铸就了血肉,再被一点点剜走。没人知道这样的苦楚有多么难以承受,可偏偏路泽又是那样性子的人,哭都不会哭,一声不吭的站在血泊里摧心剖肝,被凌迟,被处死。
在很长的一阵沈默里,顾言都在想着,原来那天路泽真的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可是他却不知道。
顾言闷着气,往旁边拐了一手肘,警告道:“你要再敢一声不吭的走,我就不再找你了,我也学你,让你也找不着我,咱俩老死不相往来……”
有些话光是说着心里就冒血了,光线太差,他看不清路泽的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自己心尖上抽疼了一下。
他别过身,揽着路泽的腰往里贴,轻声坦白:
“我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再走,我们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