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3章
高考的前一天顾言收拾东西准备离校,保送那批里他是在校坚持到了最后一天的。
即将迈出起飞楼的时候,顾言回头看了看。教室前的走廊,楼梯的拐角,玻璃穹顶透下的光线,一切都恍然如昨。
悠悠的铃声响起来,馀音回荡在每个角落里。楼层里渐渐变大的喧闹声,四楼有人发泄似的喊了一嗓子,然后把一摞厚厚的试卷从楼上扬了下来。
随后所有人便跟着效仿,无数张载着辛苦载着努力载着见证载着三年时光的纸片,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洒下。
顾言仰头看着,满天悠悠飞舞的白纸,像一场夏日里的大雪,荒唐且热烈。他垂下眼,转身出了楼。
至此,他的高中时代彻底结束。
——
大学开学前的假期,顾言过得不咸不淡,中途去找肖进玩了几天。
从没踏进过本科线的肖进,在最后关头豁然启蒙有如神助。踩着线跻身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虽然只是一所末尾二本院校,但一家人已经万分满意欣喜若狂。尤其肖爸,回老家大摆宴席感谢列祖列宗。
顾言去找肖进的时候,正是这个时候。肖进这厮电话里一字没提,顾言人去了才傻眼。
肖进一脸神魂俱灭地正坐当中,旁边三叔四婶五妗子七八姑八大姨,还有肖进那个只剩两颗牙的二大爷,大拇指纷纷竖着,不知道还以为肖进奥运会夺冠了呢。
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架势,正欲要逃,被肖进跑过来一把按下。
“你就忍心弃我于不顾?”
顾言:“我忍心。”
肖进嘿嘿一乐:
“晚了,是哥们就一起尬。”
顾言咬牙:“你个狗贼。”
晚上俩人在顾言家的老房子里睡的,太久没住人,房子浮着淡淡的尘土味。
不过男孩子家的没那么多讲究,掀了防尘罩,抖落了几下,也就那么着了。
空调可能是太久没开机的原因,咔咔作响,吵的两人没法睡,大晚上两人又爬起来,哼哧哼哧修空调。
结果鼓捣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索性直接关了机。
打开窗户,夏夜还是燥热的,但胜在静谧,有夜风和虫鸣,倒也能忍受。
顾言仰面躺着,说:“你自己有床不去睡,非来跟我挤。”
肖进回:“我不,我就来跟你挤。你是不知道,我家老肖这两天亢奋着呢,从下成绩那天,天天跑我屋里要和我一屋睡,非要跟我聊聊人生聊聊理想······”
顾言在暗色里笑了一声。
“你说我跟他一快五旬老汉人生和理想能一样嘛······”肖进抱怨道,“还有我妈,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眼泪,就是考上个大学而已,我又是不是回来了,一跟她对眼就掉眼泪,一对眼就掉眼泪······我最怕女人哭······”
这点顾言也有所体会,不过林兰的表现形式没那么激烈。他只是有次发现他站在客厅里喝水,林兰就怔怔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十分出神。
顾言叫了她一声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拢了拢头发。
然后他发现林兰的眼圈是红的。
顾言问:“妈,你怎么了?”
林兰的眼神温柔又恋恋不舍,说:“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发现,我的言言长大了,要离开我了。”
一句话说的顾言心头一酸,林兰产生这种感受的原因并不难想。
依托着顾怀源教学的大学,顾言从小到大的学校就没离家远过。从附小到附中,高中那会儿别人需要住校,他距家不过五分钟路程,中午吃完午饭甚至还能在家睡个午觉。
后来搬来岭南,路程稍远一些,走着拢共也就十五分钟。况且岭附楼老地窄,根本就没设住宿部。
所以从顾言出生到目前的这段时光,他一直是在林兰的眼皮底下长大的,没离开过。
林兰心里清楚,上大学这一步,就是很多孩子离开父母的第一步。
有虫在夜里长长地鸣啭,顾言没睡着。旁边肖进也没睡,听见他翻了个身,然后冒了个气音,像是要说话但是没斟酌好用词,刚一开口便后悔紧急收回喉咙里去。
顾言大致知道他想问什么。
肖进反覆翻了两次身,最终还是没憋住,支起身问道:
“你···还是没有路泽的消息吗?”
顾言在黑暗里摇摇头,随即他意识到肖进看不见,又补了句:
“没有。”
肖进哦了一声,重新躺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安慰道:“其实我感觉吧,他家房子就在那儿,再说他妈妈也还在岭南·······”服刑这个词肖进含糊地用嗯啊代替掉了,“对吧,他早晚得回来······”
顾言落寞地嗯了声,肖进也及时地闭了嘴。
安静又重新回归到两人之间,顾言侧了个身,看着窗台上星光投射出依稀半点的痕迹发楞。
开始的时候,他会想东想西想很多。会责怪自己怎么就能轻易相信路泽在掺和进那种事情之后,就真的如他轻描淡写的那样什么事也不会有。
会忽然地回忆起在寒冷半夜,路泽用衣服拥住他时,那自责的眼神和发颤的呼吸声。
会时常梦到,在那个路口,路泽把他支往另一条街,自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梦里那满地散落的窗花,依旧红的刺眼。
至今他都不知道当时围追报覆路泽的那夥人到底是跟李昂有关,还是跟其他什么人有关。
大概一年前,岭南的大街小巷和新闻资讯曾都在讨论和报道一件事:在岭南盘踞多年犯罪团夥终于被成功捣毁。
当时顾言隐约地猜想,这个团夥会不会和报覆路泽的那些人有什么联系。那段日子,他甚至都重新燃起了希望。
经常半夜悄悄溜出门,跑到对面,满怀希望地在夜晚睡去,然后怅然若失在清晨醒来。
手机那头依然是空号提示,时间一天天过去,心里的所有想法,便慢慢地消磨到只剩一个乞求:只要他平安。
只要别出事,除此之外,顾言都不再想了。
大学的日子就那样稀松寻常地开始了,至少对顾言来说是这样的。
北城的夏天和岭南差不多,也差不多地能晒废个人,清大的校区又大的离谱,正式开课之前,顾言从毕业的学长那儿淘回来一辆二手电动车。
他便成日里骑着一辆小电驴,穿梭在教学楼图书室和饭堂之间,衣角挂着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过得清心寡欲。
都道数学系怪人多,谁又能抵抗一个身穿白t的俊秀少年坐在图书馆里心无旁骛地钻研方程式呢。
当时顾言被偷拍在图书馆里自习的照片,一度被奉为神图,传的满天飞。其实在开学刚军训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已经被人无数次的钉在表白墙上了。
只是他本人相当后知后觉,被女生堵到楼下了,才知道,原来楼底下的起哄喧闹声跟他有关系。
同宿舍的舍友趴在窗户上,给顾言直播现况:
“人女孩子拉着音响给你表白唱歌呢······”
“唱的很好啊,长得很漂亮啊顾言,你确定不下去看看······”
舍友吃瓜吃的聚精会神,一个劲儿的撺掇:“可以先认识了解一下嘛,反正你又没对象,再说,把人女孩子晾在下面多不好······”
顾言把书合上摆进书立里,平静地回道:“我有对象。”
舍友回头疑惑地啊了一声。
开学快俩月,他从没见过顾言跟谁打过腻歪电话或是出去约过会。整天的肩膀上挂一书包资料,进出各个教学楼和图书馆,对身后诸多追随的目光视若无睹,跟他最密切的就是他的那辆二手小电驴。
他以为卷王灭情绝欲,眼里只有成绩。不曾想,原来人家有对象。
“那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顾言手下整理资料的动作没停,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帮我个忙吧。”
舍友说:“行啊,你说。”
被委以重任的舍友穿好鞋,揣着顾言给的理由下了楼。
对那女生说,顾言被导员叫走还没回宿舍。周围人从起哄变成了惋惜,瓜吃不下去了,渐渐地散去了。
在肆意飞扬的年纪里,被爱包围过的人从不缺乏去追求爱的勇气。女孩没为自己的勇敢而感到难堪,并及时地理解到了顾言舍友话里的意思。
等人都散去,她问:“其实顾言现在就在宿舍呢,对吧。”
舍友笑笑没说话。
女生很爽快。
“懂了!”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这是顾言在短时间里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处理方法,他不忍心把那女生一直晾在楼下,或是下楼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回绝她,让她在一群人的围观里尴尬。
所有忠于内心的喜欢,都不应该被嘲讽和贬低。
十一月的中旬,顾怀源出了点意外。
两人一开始守口如瓶,最后跟顾言开视频的时候漏了馅。林兰忘记换个地方,视频一接通就被顾言发现背景是在医院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顾怀源所在的大学举办教职工运动大会。顾怀源本来是推辞的,结果年轻辅导员的一句:还别为难老年人了吧。
老顾同志不干了。
誓要证明自己依旧蓬勃的生命力。然后常年缺乏锻炼的老顾同志,哨响之后左脚绊右脚,在全校师生面前啪地一下就跪了。
俩膝盖上的半月板无一幸免,全部骨裂。
动手术的前一天,被顾言发现了这件事。
顾言跟学校请了三天假回来陪着,他一回来,林兰瞬间像有了主心骨似的。
在签麻醉知情同意书的时候,林兰几乎抖得拿不住笔。其实上面列的风险发生概率微乎其微,可一旦这些风险与自己的亲人爱人发生关联,任谁也无法心如止水地不胡思乱想。
顾言从她手里把笔接过来,认真阅读了一番后,在家属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术前的所有手续都是顾言去办的,他拿着单子进进出出,站在床尾处冷静地询问医生手术的具体情况。
进手术室时,顾言怕别人没轻没重,自己把顾怀源挪到了转运床上。
顾怀源胳膊搭着顾言的肩膀,很容易地就被架了起来。手指触到顾言肩膀上坚硬的骨骼,在那一瞬间,顾怀源突然意识到,一直在他眼皮底下的那个小孩,其实早就已经长大了。
手术很顺利,林兰总算松了口气,晚上回去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来换顾言的班。
从医院出来,顾言往家走。
不是节假日,甚至没到饭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不算多。
顾言进了小区,上了楼,脚步落在三楼的最后一阶上后停住。他垂眼想了片刻后,摸出钥匙打开那扇灰扑扑的门,走了进去。
路泽家门的钥匙,顾言一直都带在身上,只不过之前他很少会进来。这里的一切,会加剧他每一个惊恐的梦境,会撕碎他每一次若无其事的伪装。
可能是已经离开了快仨月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在路上晒过了阳光所以思绪还算平和。
屋里布置如旧,mark5也还在客厅靠墙的地方威风凛凛地站着。顾言恍惚地想,之前的那段日子似乎并没有过去很久。
上午的阳光很好,顾言有些困,呆在医院里根本没有办法休息好。
他走到沙发那儿去躺下,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有一块很明亮的区域。顾言没挡,就直接仰面躺在那片明亮里,睡了一个短暂而安稳的觉。
是不是脚步太轻,目光太重,所以顾言才会毫无征兆地醒过来。
强烈的光线在视觉里布了一堆毫无规律的光圈,晃的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一切都在极速逆向飞掠,大雨倒退时针回转,回转到他刚搬来岭南的夏天,回转到他第一次把路泽从那扇灰扑扑的门里叫出来。
那张熟悉的面孔在顾言逐渐眼前重合,路泽拎着一个黑色提包站在门口那儿,隔着一片明亮的光线,正在同他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