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81
当天, 谭芝茉返回老家定平镇。
许家人丁不兴旺,她抛开感情不谈, 是许锦除了老公丶儿子,和姐姐之外,最亲的人了。
晚上六点半。
谭芝茉坐在乌烟瘴气的长途车上,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简岩和她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差,每天日升月落的差距不大,就会觉得距离没多远。从上周,简岩在学校兼任心理辅导的工作,晚上五点,还在和学生谈话, 只能在间歇回覆谭芝茉的消息,隔十分钟, 隔半小时,说不准。
谭芝茉:「不知道我妈怎么样了。」
昨天,许铃才给谭芝茉发消息, 问她哪天回去,说今年的年夜饭不下馆子了,在家里吃。
谭芝茉昨天还给简岩分析:往年, 她们家的年夜饭都是下馆子, 倒不是新潮或者别的什么,是许铃和谭富山谁也没有在家里做一桌子好菜的闲情逸致, 许锦一家三口更不是过日子的人, 不如就找个饭馆图省事地聚聚。
今年, 许铃知道是许锦最后一次过年了, 要亲自给许锦做一桌子年夜饭。
许锦这个人,虚荣, 什么都是外面的比家里的好,除了饭菜——她在外面吃香喝辣到最后,都会说比不上姐姐的手艺。
可惜,许锦没撑到。
谭芝茉不敢想许铃会有多遗憾。
生离死别的悲痛是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遗憾却是一根针,往往更让人承受不住。
简岩迟迟没有回覆。
谭芝茉知道他在给学生做心理辅导,给他发完消息后,闭目养神。
还真睡着了。
她醒来后,简岩还没有回覆。
谭芝茉:「问题不大。」
她只能自问自答。许铃快六十岁的人了,世间种种就算看不破,也看淡了,人死不能覆生,活着的人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问题不大。
谭芝茉:「我太难了!」
她陷在一种理性和理性的矛盾中。
一边说她大可不必为许铃捏把汗,许铃是坚强的人,退一步说,许铃会和洪志共度难关。
另一边说许铃对她有养育之恩,许铃的坚强不能作为她无动于衷的理由。
两方都是理性的代表,让她的感性没有立足之地。
她摸不准自己的感觉。
她不知道回到许铃的身边要如何自处。
片刻,谭芝茉把这一条消息撤回了。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她不想让简岩连蒙带猜。分隔两地的时候,连蒙带猜往往会做最坏的打算。对此,她有经验。
几分钟后,简岩给她拨来了语音通话。
她在高速上信号不好,断断续续能听出简岩问她到哪了,撤回了什么。她小声说她在长途车上,简岩听不清。她一着急嚷嚷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我在哪!”
坐在她前面的是一对抱着婴儿的夫妻。
车上的噪音无休无止,婴儿偏偏被她这一句吵醒了,嚎啕大哭。
做父母的一块儿回头骂她没有公德心。
谭芝茉理亏,挂断简岩的语音通话,跟对方道歉。
她再给简岩发消息说她在长途车上,信号不好时,心烦意乱。
她知道今天事到临头的大事小事,不能怪简岩。
她没人能怪。
简岩:「我等你消息。」
谭芝茉对简岩的回覆并不满意。
让她吹毛求疵的话,她甚至会说:谁等谁?我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你冒个泡,就说你等我?
但要让她站在简岩的角度,她也给不出令人满意的回覆。
小镇的夜不比京市,即便家家张灯结彩仍寡不敌众,大多地段黑漆漆一片。
许锦的灵堂设在自家院中。许铃和洪志自然都在。谭富山这个做姐夫的也在。
反倒是许锦的老公不在。
许锦的老公人不坏,就是个公认的窝囊废。许锦撒手人寰,他一句“伤心过度”不是假话,但也是真真不负责任,丢下丧事,不知道躲哪去了。
风尘仆仆的谭芝茉一进院门就被谭富山带去换丧服。
父女二人话不多。
谭富山问谭芝茉路上顺利吗?谭芝茉说顺利。
想当初,简岩来见家长,谭富山见到简岩也是问他路上顺利吗?
也算对女儿和女婿一碗水端平。
“我妈还好吗?”谭芝茉还没见到许铃。
谭富山没有直接回答:“都这么大岁数了。”
他不了解许铃,只能泛泛而谈。
换了丧服,谭芝茉去行礼。
许铃和洪志站在许锦的遗像旁,是还礼的一方。
谭芝茉在洪志响亮的口号中三鞠躬,过程中,洪志和许铃都没哭,只是肃穆地站着,谭芝茉想到前不久还生龙活虎的一条生命说没就没了,心里不是滋味,红了眼圈。
等她三鞠躬之后,洪志和许铃像是按了什么开关似的放声大哭,并说着“你的外甥女来送你了”这样的套话。
楞是把她的眼泪吓了回去……
她知道,洪志和许铃是实打实的伤心,但丧事要讲规矩,该走流程走流程,该哭哭。她和他们不一样,她的伤心不多,规矩也不多,两边够不着。洪志说她和他们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也不算信口开河。
这个时间,亲朋好友大多来过了。
许铃留洪志一个人,把谭芝茉带到旁边叠金元宝的小房间,有话要说。
谭芝茉与其无所事事地坐着,不如学许铃叠金元宝。
“耽误你做生意了吧?”许铃问道。
“不耽误。”
“过完年,再走吧?”
谭芝茉没说话。
虽然这都腊月二十三了,但往年,她只提前两三天回来。以前有街坊四邻开她玩笑,说她去外面开了眼界,忘本了,她只想说忘本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吗?“本”就没有责任吗?
就在谭芝茉思索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时,许铃问了第三个问题:“简岩能回来吗?”
所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
“够呛。”谭芝茉以为这个问题也不重要,不过是寒暄。
却不料,许铃追加了一句:“要不我跟他说说。”
谭芝茉这才知道前两个问题是铺垫,简岩是主题。
谭芝茉叠一个金元宝的工夫,许铃叠到第五个:“三天后出殡,简岩是个有头有脸的作家……”
“我做生意没头没脸吗?”谭芝茉打断许铃。
“不是这个意思,”许铃手里的金元宝一下子没挤好,肚子瘪瘪的:“你小姨以为简岩是小志的靠山了,简岩要能来送她最后一程,她也好放心。”
谭芝茉想说许锦看不见了,谁来不来,她都看不见了,想说许锦要是看得见,她也是看见你们合夥骗她,何必?
“这是您的意思,”谭芝茉多嘴多舌,“还是小志的意思?”
许铃没说话。
显然,是二人共同的意思。
谭芝茉选择了最直接的回答:“他回不来。”
许铃锲而不舍:“我跟他说说。”
“我说和您说有什么区别?”
“我去求他。”
一时间,谭芝茉不知道该不该为“母爱”喝彩。
许铃从不逼她,小时候不逼她学习,长大了对她的工作和婚姻都没有要求,前不久在京市,不逼她这个做姐姐的拉洪志一把,如今也不会把简岩能不能回来为许锦披麻戴孝的压力施加于她。这样的母亲,多少人求之不得?
却也是根深蒂固地在母女二人之间划了一道线。
母亲是母亲,女儿是女儿。
母亲哪怕低声下气,哪怕强人所难地求女婿,似乎也跟女儿没关系。
“谁求也没用。”谭芝茉撂下叠了一半的金元宝,离开许锦的家。
回家。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回家,毕竟,她爸妈都没把同一个屋檐下当家。
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不远,却打不开门。
她给谭富山发微信:「换锁了?」
谭富山回覆说他给她把钥匙送过来。
谭芝茉:「不用了,我住宾馆。」
她离开许锦的家时,跟谭富山说了她回家。谭富山没能想起家里换锁了,女儿会打不开门。往前倒推,换锁时,可能也没人想起给她留一把新钥匙。
但谭富山没让她折返,要给她把钥匙送过来,也算个好爸爸了。
是她矫情……
有这样一对好爸妈,却离家出走一样住了宾馆。
想当初,简岩也是住这家宾馆,条件在定平镇是数一数二的了。
谭芝茉给简岩拨了视频通话,在接通的一瞬间,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故地重游!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简岩没有被谭芝茉的美色所迷惑:“怎么不回家?”
“你上次住是多少钱一晚?我记得不到一百。”谭芝茉顾左右而言他,“你猜现在多少钱?”
“谭芝茉。”
“现在涨到一百五!”
简岩在镜头前刷地把上衣脱了:“能不能听我说话?”
谭芝茉摘掉面具一样的笑容,咽口水:“我听着呢……”
“你妈还好吗?”
“好着呢,至少能撑到出殡。”
“你爸?”
“也好着呢,跟着忙前忙后。”
简岩一步步来:“你还好吗?”
谭芝茉挑刺:“你把我排最后?”
“前面都是随口一问。”
“你怎么还跟我妈不谋而合了?”
简岩不懂就问:“她说什么了?”
谭芝茉犹犹豫豫。
简岩看得懂:“你不用筛选,一句一句从头说。”
就这样,谭芝茉说了她在长途车上被人骂没有公德心,说了许铃用女儿给女婿做铺垫,也说了家里换锁的事。
说之前,她觉得她有天大的委屈。
说的时候,她却笑出来:“天啊,这都是什么鸡毛蒜皮啊?”
简岩笑不出来:“你跟我说了,才是鸡毛蒜皮。”
“是是是,你说的在理,但也不能我不说,你就脱衣服呀,”谭芝茉舒了一口气的同时,苦中作乐,“你既然脱了衣服,就把手机拿远一点,多露一点呀……”